因云层较厚，本次航班将推迟降落，对此给各位乘客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柚子看向窗外，他很少有机会从这么接近的角度观察乌云的形状，它们像是被人煮沸的海水，旋涡从中诞生，随即被新的旋涡吞没。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水珠在云层中孵化，摇摇欲坠，暴雨将至，就像恶棍正酝酿着一场阴谋。
“还要多久啊。”邻座的大叔发出不耐烦的抱怨声。
“等雨落下来，恐怕就要迫降到别的机场了。”
——还算幸运，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飞机有惊无险地降落在跑道上。柚子前脚踏进了航站楼，水柱就凶猛地向地面喷射了下来。
“你小子到了吗？”
“我在B2出口等你。”
“雨有点大，还好我带了伞。”
……
柚子打开手机，竟然有六通未接来电跟二十几条未读消息。
这个白痴，这种级别的雨是带上伞就可以抵抗的程度吗？
他回拨电话，脚下不停，向B2出口赶去。

对方是自己相识十年之久却从未谋面的朋友。
那人自称叫香蕉。柚子知道那自然绝非真名，就像他自己的真名也不叫柚子一样。
那年柚子刚刚高中毕业，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可以自己支配时间的暑假。他尝试了种种娱乐方式，对游戏、摇滚乐与自慰通通失去了兴趣，然后发现尚需面对剩下的两个月。
为了备考而过于紧绷的神经一旦失去目标就容易变得麻木，此前自以为是的兴趣原来也只不过是不堪深究的叶公好龙而已。这天，柚子同往常一样彷徨地在网上闲逛，原以为又是一无所获的一日，屏幕的右下角突然弹出了一个陌生的窗口。
“请问大佬有兴趣一起写文吗？”
写文？
如果不是这一通搭讪，可能柚子早就忘记自己此前曾在某个隐蔽的论坛发表过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文字了：那是一个久旱的村庄为了祈雨而将少女献祭给神明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所谓的神明竟然现出邪恶的真面目，用“挠痒”这种手法将少女折磨得苦不堪言。至于那雨结局到底有没有落下，已经不重要了。
论坛里聚集着的只是一群以挠痒为性癖的怪人而已，大家基本只会跳过前文的铺垫，直接将进度条拉到直球描写的部分，随后单手缓缓拖动光标，数分钟后长出一口气，点击右上角的退出——结尾的剧情也大体会被忽略吧。
但是前来搭讪的香蕉就不一样了。
“之前在论坛看过你的那篇文，感觉故事背景设定得超级有意思啊，而且少女的人设和心理描写也深得我心，最后结尾的剧情也很有意思呢。”
柚子的虚荣心被喂得满满，一下子有如伯牙遇子期，欣喜中犹不忘保持高冷风度：
“我也只是稍微参考以前所读过的作品而已。”
发出这句，下一句“而且还稍微埋了点梗……”还没打完。
“话说你那篇文的第三章根本就是在玩《晨星project》的梗吧！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晨星迷来着。”
对面的大型字体配上大型表情包甩了过来，柚子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这个网友老子交定了。没想到自己这个奇形怪状的榫竟然能找到完美契合的孔，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爽快的事情了。

雨，下个不停。
“喂，你到底在哪里啊！”
“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一个声音从耳机里和面前同时传来。柚子瞬间刹住脚步，他差点跟那人迎面撞上。
比想象中还要清秀的……少年？
什么啊，这家伙明明自称和自己同龄，今年也该二十八岁了来着。光从外表上看，说是十八岁也不为过。
“怎么，直愣愣走过来，硬是没看到我啊。”
另一个违和的地方在于，不知道是不是雨夜光线暗淡，加上衣服材质的原因，对方的身影似乎有点模糊。
……简直就好像是要融化在雨中似的？
“蕉总是你！啊，啊哦，虽然在网上看过照片来着……”
——不过见面之后总感觉没什么实感啊。
“哎呀，先不说这个了，我已经订好房了，先送你去宾馆吧！”
“蕉总这也太他妈客气了，其实我本来打算先自己安顿好，明天再去找你的。”
“怎么，该不会是怕我对你下手吧？”
“去您妈的。”

柚子并不是害怕香蕉对自己下手。
柚子只是怕自己会不小心流露出比较微妙的反应，被对方看出自己的小心思……
说是一起创作，结果变成了两人分别扮演喜欢挠痒的邪神，跟接受委托前来退治邪神的巫女。
——续写那个不知道最后有没有下雨的故事。
“就在你全神贯注地放出灵力、念着封印邪神的咒语的同时，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所召唤的两根魔法触须已悄然贴近了你的后背，准确地说，它瞄准的是你的侧腹。在我的操控下，它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朝你的两侧袭击而去。很显然，你那单薄的巫女服似乎并不能防御这种攻击，它们缠上了你柔软而纤细的腰肢，几乎在同时，以一种你无法忍受的频率放出了震动。”
柚子从来没有用这种类似于第二人称视角的方式写过东西，还好对面的香蕉跟他一唱一和，帮他减轻这种创作上的不协调感。
“那……是什么啊！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吟诵冗长的咒语，根本来不及意识到自己的背后发生了什么，就在一瞬间，我的身体被粗大的触须所束缚，电流般的痒感从敏感的侧腹传来。直到听见自己冲口而出的本能的笑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已中了招——就像之前那个可怜的祭品一样。”
香蕉的文笔并不出众，但柚子能感觉到，他似乎是刻意地模仿着自己的文风，控制着动作与心理描写之间的比例。这是一种很狡猾的手法，隐藏自己的个性，创造出一个并非自我的皮囊。渐渐地，名为香蕉的人格沉入水底，浮出水面的变成了那个巫女本身。这样的经历让柚子产生了某种错觉。
“如果我想把故事的结局写成邪神爱上巫女的狗血言情小说会怎么样啊。”
“你会失去一个网友。”
对香蕉的调侃，柚子回以不屑一顾的表情包，跟着他合上手机。
见鬼，明明知道那只不过是那小子创作出来的人格。
“我他妈好像真的有点爱上那个巫女了。”
柚子自言自语道。
邪神爱上了巫女。
这很奇怪，香蕉君是男孩子，而自己并不是同性恋。但是也不奇怪，认真又倔强的巫女设定实在太可爱了，所以能写出这种人物形象的香蕉君的内心肯定也住着一个可爱的少女吧！
综上所述，我喜欢的既不是那个巫女，也不是香蕉君，只不过是香蕉君内心住着的那个可爱少女而已。
柚子在内心里为自己开解着。

雨刷被开到了最大，远光灯堪堪照出五米远的路面。
已近深夜，机场高速却拥塞着车辆的洪流。
柚子和香蕉缩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虽然拥有挠痒这一共同话题，但有快车司机在场，实在不适合就此高谈阔论。
——稍微打打擦边球倒是没啥问题。
“最近有没有什么创作的想法呢？”香蕉。
“自从你开始忙起来之后，基本上我也没什么创作欲望了。”柚子。
“诶……这么说让我都产生了一丝小小罪恶感了。”香蕉。
“小小？！！”柚子。
“大概就像巫女的纤纤玉足那么小吧。”香蕉。
“喂！”
纤纤玉足这种词，平时在挠痒同好的打字沟通中似乎是很容易就能做出的表述。但是第三人在场之时，够从容不迫地吐出这四个音节的男人则绝非等闲之辈。
话题向着危险的方向急转而下，柚子的吐槽之魂忍不住要在此之上推波助澜。
“那我的愤怒可能得有你的脚吧丫子那么大了吧。”柚子。
“还真挺大的，大概有45码的样子？”香蕉。
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雨花飞溅，柚子在车窗上无意识地描刻着某种图案，试图以此缓解尴尬。
照这么堵下去，恐怕还得一个小时才能到宾馆吧……
柚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写下的是“くすぐり”这么个日文单词——自己唯一认识的一个日文单词。
那啥。
作为性癖而言，似乎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所占的比例稍微过大了那么一点吧？
“45码？我不信，让我看看！”柚子怒咳一声壮胆，放下身为异性恋的虚伪矜持，射出反击的弓矢，朝香蕉的侧腰上不轻不重地点了过去。
但是触手之处并无实感。
手指就像划过一层薄雾似的从香蕉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啊哈……我擦！你来真的啊。”
“演技不错嘛，明明都还没碰到，看来你已经M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
柚子抽回手指，想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指尖的凉意提醒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香蕉的形象闪现了一下，然后朝他露出一丝扭曲的微笑。
“其实我还是脚心更怕。”

“告诉我你最怕痒的地方在哪里！”
柚子笔下的邪神发出了挠痒文学的经典一问。
“腋下……是腋下！”巫女闪烁其词，欲盖弥彰。
“说谎！”邪神用魔法除下了巫女的鞋子，裹在足袋中的纤纤玉足令人心生怜惜。
“不……不行啊，只有脚底……只有脚底绝对不可以！”
……
“对戏对到一半就把我鸽了？怎么这么久没回消息啊，是不是撸完睡着了啊？”
“滚您妈的，刚刚波士给我打电话临时喊我加班来着。”
距离初识的那年夏天，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加班——这种以前感觉很遥远的词，渐渐也变成了生活的日常。
有一段时间，柚子稍微有点儿冷落了香蕉。
接下来的更长一段时间里，变成了是香蕉那边总是在忙。
忙来忙去，邪神和巫女的故事就埋进了故纸堆里。
再冗长的故事也有落幕的时候吧，但是更多的故事甚至来不及落幕，它们只是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直到柚子接到父母最后通牒的那一天。
——三十岁之前不结婚就跟你断绝亲子关系哦。
虽然知道只是调侃，但那调侃的背后无疑是他们无奈的叹息。看起来自己确实是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
不过在那之前，总感觉自己还是要了结最后一点心事的。
“真的要来找我面基吗？这边最近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呢。”
来回推托了好几遍才确定了双方都有空的日子。
实在太巧了，两天都是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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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没办法帮你把行李提上去了。”香蕉。
“没关系的。”
柚子提起旅行箱，迈进电梯厢里。
“果然你还是发现了吧。”
我只不过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因为过于空虚而幻想出的幽灵朋友。
从最开始就不存在，邪神和巫女，所有的故事，都只不过是自己人格分裂般的自导自演。
只有借着暴雨产生的微磁场，才能暂时以模糊的形象在现实中显现。也就是说——
这场雨停的时候，我就会消失。
“真的没关系的。”
柚子握住了并不存在的香蕉的手。
“我已经度过了无比开心的十年，也在无数个难眠之夜里体验过身为邪神的第二人生，就此同你最后一别，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你不觉得遗憾吗？”
“诶……”
“一直都是邪神在欺负巫女，你有想过……会有被反击的一天吗？”
香蕉几近透明的脸庞上露出了狡黠的坏笑，跟着，自己的侧腹传来了亦真亦幻的触感。
“噗哈……等等啊喂！”
明明自己其实也很怕痒的，这种时候应该就会忍不住笑出声的吧！没想到，眼泪却奇怪地滚落了下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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