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莱斯走了，再也没有回过莫斯科。银焰知道他在全球各地辗转作战，且始终未放下过他那杆SVD，从鹿儿岛，到里约热内卢，上海，新加坡，以及……,克什米尔，那是他人生的终点。银焰试图追赶他的步伐，可是直到他在光和热中化为飞灰，银焰都没能送他最后一程。,银焰擦擦眼角的泪水，对蕾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来吃饭吧，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只有配给食品，等我去开灶台热一下。”,蕾姬无言地跟着她进了储藏间，见她拖出几个箱子。想来莫拉莱斯在这个国家也称得上“特权阶级”，弄到足够过冬的食物还是不成问题的。——尽管现在才八月份。,如此一算，到过年还早的很，离具有特殊寓意、值得认真对待的情人节更是还有半年，别管分配什么美味佳肴，连续吃半年都能吃吐了。何况她们有的只是罐头，罐头，除了罐头还是罐头。,银焰抱着一大堆铁皮盒子，用她在欧洲缴获来的瑞士军刀打开盖，倒出内容物，把罐头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留着打靶用。然后她看着用手指蘸了些汤汁尝味道的蕾姬，歪了歪脑袋。,“……你已经饿了吗？别直接吃，会闹肚子的。”,蕾姬会不顾形象贪吃，实属罕见。她总是那么优雅得体，哪怕饭都吃不饱也要时刻保持从容……当然所谓优雅是按照银焰的观点评判的，在外人看来，她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全都一个德行，不爱说话，高傲，像伊甸园里的毒蛇一样危险又讨人厌。,银焰从来不会这么觉得。蕾姬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富有耐心、最体贴最爱护她的，天上地下唯此一人。至于银焰这话的水分有多少，只有蕾姬自己心里清楚。,比如说，蕾姬从没上过学，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她。,“没有天然气，怎么加热？”,蕾姬知道这座疗养院出于某种原因切断了天然气供应，以她贫瘠的见识，着实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要么就烧柴，但是连柴垛都没有，莫非还要她自己去砍么。她倒不是不愿意干体力活，可那些灌木都归属国有……,银焰按下蕾姬先前以为是电子秤的装置开关，把盛着食物的金属盆摆了上去，得意一笑。,“这叫电磁炉，使用交流电的磁场来使金属产热，前几天我在市场上刚买的。现在是电气时代了，懂吗？”,但是电气化的口号在六十年前就提出来了啊。蕾姬没有明说。眼下比起受盟军制裁的那些年已经强多了，苏维埃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能源和军火，莫斯科城里城外总共有五座核子反应炉，足够每户人家都开着电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说起来，蕾姬确实看到疗养院有电视。现在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没结束，电视台播放的全是（经过加工过后无足轻重的）战争新闻，她们也就当它是个摆设，吃饭的时候也不打开，冷冷清清。,两人对面而坐。银焰嫌离得远，又把沙发挪近了些。她毛茸茸的脑袋就在蕾姬眼睛底下，蕾姬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依然滚烫，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活力和食欲。可能是跟蕾姬在一起，心情舒畅，胃口大开。——这话反正蕾姬是不信。,银焰哼着不成调的古巴小曲，把食物依次摆上桌。俄罗斯黑列巴，乌克兰的玉米浓汤，海参崴的炭烤鳕鱼，以及美国的斯帕姆午餐肉。银焰多少算个军官，还能分到些干果。这就是丰盛的一餐。只有这时候银焰才会打心底感谢国土的辽阔，而且她可以抬头挺胸自豪地说，有几十万平方公里是她帮忙打下来的。,她忙着把烤糊的肉块涂到列巴上，弄好之后顺手就塞进了蕾姬嘴里。俄国人发明了这种别出心裁的吃法，又香又脆，银焰将它学了过来，四舍五入她也算会做饭了。高兴得飘飘然的她顾不上自己吃，只盯着蕾姬鼓鼓囊囊的脸颊，一个劲不停地傻笑，等蕾姬咽下去了就接着喂。蕾姬长得瘦，饭量却不小，而且来者不拒，银焰看着都心疼。,“你在蒙古老家住着的时候，能经常吃到牛羊肉吗？”,蕾姬直摇头。
“不可能的。”,且不说俄国从蒙古抢走了多少东西，放牧本身就是个力气活，蕾姬孤零零一个人当然不能赶着羊群到处跑。据她说唯有出任务之前，才能在雇主家的火炉旁边吃上热腾腾的手把肉。一顿涮羊肉就可以让她帮忙除掉仇人，若是狠下心用烤全羊款待她，想要罗曼诺夫的脑袋她都能给你弄到。但是，银焰看得出来，她的生意并不兴旺，否则她又怎么会弱不禁风的。,银焰又跑去拿出两个罐头，这回只稍微热了一下，打开之后香气扑鼻，上等的奢侈品。,“给，鱼子酱和蓝莓，都是补眼睛的，老头子废了很大力气才弄来，一般校官都没这个待遇。”,后来某个克格勃在商店买鲱鱼罐头的时候，打开竟发现是鱼子酱，由此牵扯出一桩惊天大案，在全国刮起了反贪的政治风暴，最后却又不了了之。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话题了，现在银焰只想着给她把身体调养好。可一想到她们两个的现状，银焰就陷入忧郁：,“让你来莫斯科照顾我，实在是委屈你了，但我觉得至少让你吃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要只说我，你也要吃。”,蕾姬催促她。她们没有名字，彼此用“你”来称呼对方，偶尔叫达瓦里希，不过是在外面正式场合。在家里她们没那么多规矩，但银焰从来都不曾说出心里话，其实她更希望蕾姬叫她的名字……一个尚不存在的、银焰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名字……,“鲍里斯娜同志，再不开始，你的补给就被我吃光了，你是准备让我代替你服军役吗？”,蕾姬叹口气。银焰的嘴角稍微勾了起来，但只有一边，显然是不高兴。,“我早就不想干了。……是，我们解放了美国没错；但我们得到了什么？一个满目疮痍，工业被毁灭，需要我们下血本才能补回来的原发达国家！我父亲不明不白地死在纽约登陆第一天，第二天他就被追封为少将，可漂亮话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人死了就是死了，永远都回不来……”,银焰往后仰坐，远离了蕾姬，自己一个人闷闷不乐。蕾姬看在眼里，挑了块没有刺的鳕鱼喂给她。,“慎思，慎言。”,银焰知道她对政治全无感觉，所以自嘲般笑了笑，转念一想，又给她讲起了苏联流传很广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低调做人五条准则：,第一，什么都别去思考；
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思考，不要说出来；
第三，如果你又要思考又要说，那就别写出来；
第四，如果你又思考又说还写，那么别签名；
最后，如果以上规则你都不遵守，那你就别感到吃惊。,蕾姬没有笑。这辈子银焰就没见她笑过。她半阖着眼捧起汤碗喝了一口，抿唇，又说：,“你知道茶几下面有窃听器么？”,银焰差点就把桌子掀了，一通心惊胆战的大搜查过后银焰才明白蕾姬在吓唬她。蕾姬默默地啃了口面包，味道还不错，又酸又涩，佐着银焰身边甜到发苦的空气勉强可以下咽。,银焰最后也没吃多少东西，精神却十足亢奋，蕾姬担心她，便在晚饭后强行把她赶到了床上。蕾姬翻箱倒柜找出退烧药，银焰很好奇她手里那本笔记，究竟记载了什么以至于需要她随时翻阅。当银焰问起的时候，蕾姬回答说：,“是备忘录，莫拉莱斯上校有把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给我详细交代过。”,家里……银焰因为这个词而再次红透了脸颊和耳根，都快能烧水了。蕾姬按住了她，掰开嘴把药片给她喂下去。银焰慌得不行，哆里哆嗦地说：,“不，不管用啦。我都连续喝了两天的布洛芬，也没见起作用……”,话是这么说，银焰还是乖乖喝完药准备睡下。此时的银焰对生理学和医学知识一知半解，而且她也不敢深思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肯定不是好事，否则蕾姬为什么一直不对她挑明……,刚躺好，银焰突然又坐了起来，咬着嘴唇。,“我的SVD。”,没有枪她睡不好觉。蕾姬把保险给她拉上，免得梦里走火。马卡洛夫也给她塞到枕头底下。蕾姬扛着自己的SVD，表示安全由自己负责。银焰终于放下了心，拽着被子，用细而微弱的带着朦胧睡意的嗓音说道：,“……对不起，我还想帮你收拾床铺的……看来得让你亲自动手了……”,蕾姬仿佛卫兵一样双手持着SVD警戒，巍然不动。,“我一个人生活惯了，不必在意。”,银焰安然地闭上了眼。睡了半个小时，大概有晚上八九点，银焰半睡半醒中感到蕾姬把她扶起来，又是喂水喂药。,“……？”,银焰从喉咙里发出软乎的呜呜声。蕾姬揉了揉她的脸，压低声音，生怕将她的睡意驱散：,“水溶性维生素片，对你恢复健康有好处。”,蕾姬骗了她。银焰知道蕾姬在说谎，但她不愿意思考那么多。因为是蕾姬，所以没必要担心。,银焰发现蕾姬真是她的幸运星。第二天起床银焰的烧差不多退了，她醒得特别早，还不到黎明，天空被地上一层皑皑白雪映得透亮。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薄荷香，蕾姬来过。,她下床出门，看到蕾姬起得比她还早。蕾姬对她点点头，继续坐在沙发里不动了。身为狙击手，她们一直就这样无事可干，保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是正常的。,银焰伸个懒腰，过去嘿嘿地张开怀抱搂住了她。银焰恐怕意识不到自己在撒娇，但就算意识到了她也不会改。她戒不掉，多少年都是如此。,“早上好，Сестра（Sister）。”
银焰在蕾姬肩膀里蹭了蹭脑袋，惬意得很。蕾姬斜她一眼，对她的称呼不作反应。
“早上好。”,“早饭是你做还是我做？”
“皆不。今天要做身体检查，不要进食。”,“……我渴。能喝水吗？”
银焰泪眼汪汪的，蕾姬把她放下来，拿来自己的水壶给她，还带着温热。
“可以。”,“咦，热水，蒙古人不都是早上起来先喝一大碗凉水吗，你可真是个异类。”
“中国人的习惯正好相反。我只是像他们。”,蕾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银焰抱着水壶上了楼，在自己房间旁边就是给蕾姬留的卧室，她进去看到蕾姬的被子整整齐齐叠着，仿佛根本不曾拉开过；蕾姬的行李有两身衣服，一个行军水壶，一套枪械保养工具，一盒7.62机枪弹，一架望远镜，一本备忘录和笔，一柄AKM/SVD适配的Ⅲ型多功能刺刀。这就是全部了。,银焰叉着腰，转身面对着跟在她背后的蕾姬，很是神气。
“如果有缺的必需品，我可以帮你买，在这里我说话还是挺好使的……”,她本身就算半个功臣，又是人民英雄的女儿、烈士亲属。谁敢难为她，莫拉莱斯就算远在哈瓦那也要坐飞机过来弄死那人不可。,蕾姬相信她，所以只眨了眨眼。
“了解。”,“你没来过莫斯科，要和我一起去么？”
“可以，但不是今天。”,蕾姬扶着窗沿望向外面。太阳高挂，云消雪霁。八月下雪本来就是见了鬼，好在部长会议的各位领导们还有些良心，提前给境内所有下雪的地区开启集体供暖。要不然战争时期冻死本国平民，罗曼诺夫就算征服了全世界也非得被万古唾骂不可。银焰不知道罗曼诺夫离这一步已经不远了。,如果银焰有幸生在另一个相对和平的世界，她会知道一个词语叫做全球变暖。当下她们所经历的正是如此，天气风云变幻，如同诡谲的国际形势和全人类的命运一样，毫无定数可言。,至于全球变暖的原因。,用美国人的间谍卫星系统看一看就知道了。把目光放到南极，与几年前的卫星图比照，已经能从大陆的轮廓中瞧出些许端倪。冰盖在融化，这个时候可能不起眼，等科学家们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就太晚了，但是不要紧。银焰看不到这一天，蕾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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