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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瘾 20250204
1~20
注释:
①长沙方言,发音为“ya(第二声)”,意为“父亲”。
②现实中该校2000年和长沙铁道学院、湖南医科大学合并为中南大学。
③客货两用旅行车实际上是一两个历史词拼凑而成。客货两用车是大陆地区1990年代对微型客车(面包车)或三轮载货摩托的流行称呼。文中世界观由于并未发生第二次石油危机,美国车厂和大陆地区合资生产车型的缘故,文中时间线上并未出现SUV的称呼,没有出现作为ORV车型城市竞品的SUV。取而代之的“高底盘四驱旅行车”,可参考现实世界中JEEP1990年代瓦格尼车型或斯巴鲁初代傲虎和森林人车型。在文中世界观下的大陆地区被标准文件归类为“客货两用车”,市场普遍称为“旅行车”或“客货旅行车”。
③现实中湖南制药厂大门后是186铜像,该铜像目前可能保存在制药厂周边仓库或国防科大。
④现实历史上该项目可能属2348工程在岳阳的一部分,目前没有文件证明工程该部分和林彪或571工程有直接关联。
一
嗡鸣声发源自空调出风口,直冲玻璃窗。玻璃上沿起了一层水雾,融入窗外铅蓝色云层。刘琳抬开眼皮,肌肉乏力,天花板吊顶的朦胧阴影凝结在眼前。
她哼哼几声,翻了身,卷过昨晚踢开的被子。空调响了一下,停止运转。燥热随即涌上心头。
双眼微睁,没法再合拢了。窗帘吊在窗侧,灰光如同一面混凝土墙,向她压去。
她抓着头发,揉搓几下。齐肩的头发乱了,发梢随意贴在耳边。拨弄一番挠着耳垂的发丝,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不着了。
潮湿,闷热。只是躺在床上,就已经被水汽包围了。身上出了汗,脖子黏黏糊糊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水珠从脖颈滚落。她拍了一下肩胛,什么也没有。被骗了。刘琳恼怒地掀开被子,想要寻找残存在房间里的冷气。未果。冷气已经被窗外的下沉气流压碎了。
她翻过身,脊背顶开空调被,裸露在清晨灰光下。伸直腿,踢开被拨到腰间的被子。闷热,潮湿,水汽不依不饶地附在身上。她抓挠几下脖子,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对迫于无奈的苏醒颇为不满。窗外楼层亮起一颗黄色光点,刘琳睁大眼睛,瞳孔闪烁着错愕。橘黄色光点熄灭了,数秒后再次亮起,循环往复。
毫无来由的循环催生烦躁,鼓动刘琳撑起上半身。晒黑的手指抓住白色床单,如同五道裂痕。她坐在床上,低下头,猛地吸进一口干燥空气。抬眼看向窗外。对面楼房有一排窗亮了一夜的灯,从昨晚开始就亮着。太远了,看不清窗后的痕迹。
在床上愣了半分钟,刘琳才把斜在眼前的头发拨到脑后。寒冷的光点变长了,填满对面楼层的玻璃窗。她抓着没有捆起来的头发,走下床,坐到飘窗前。冰冷石料贴住大腿,抹去皮肤表面湿热的水汽。她把腿抬上飘窗,两腿弯曲,弓在飘窗台上,颈椎靠住防盗网。太阳升起前的最后几滴雨落在玻璃上,雨影印在刘琳的眼角。楼房丛中闪过泛黄霞光,给远端云层染了色。
长条形光亮越来越清晰,嵌在混凝土墙中。
口干舌燥。房间里的空气正逐渐被水汽充满,可喉咙依旧隐隐作痛。她在飘窗边坐了一会,才从窗边下来,把床头柜上玻璃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开了灯,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刘琳拍拍耳朵,嗡鸣声奇迹般地消失了。她站在床边,低头望着床上的印记。皮肤似乎是染上了不锈钢防盗网的低温,没那么闷热了,身上隐约有股金属的味道。她环顾四周,拿起枕边的手机,想要从漆黑的屏幕里找到关于自己的身份认同。
刚刚六点,太阳正要升起。
日程,空的。墨绿色屏幕里的备忘录什么也没有。她失落地咽了一口口水,喉咙还在痛。
房间里的冷气逐渐被耗尽,像是夏夜的水塘,氧气被一点点消耗殆尽。鱼要窒息了。刘琳的肩膀刺痛起来。她拉起衣袖,卷过肩。没用,还是热。甚至比先前更热了。
手机里没有答案,没有关于身份和行为的任何信息,除了狭小辉光屏中央跳动的数字。
手机被抛弃,落在床上,陷入被子褶皱里。刘琳打算依靠直觉寻找出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热。
双手抓住白T恤的衣角,向上翻折,小腹、肚脐、乳房,逐一暴露在缓慢升温的空气中。黏糊糊的肉体得到散热的机会,皮肤表面的水汽被残余冷气中和。肩膀上的刺痛消失了。刘琳按住肩膀,想要确认不适是否真的消失了。没错,不见了。有些痒,但是很快也消散在粗糙的手掌下。
她脱下短裤,先前的不适才彻底消失。全身只剩下内裤,紧贴大腿内侧。虽然依旧被水浸润,被湿漉漉的不适依附,但是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在床边迷茫地站了一会,等到身上的湿热冷却消散,才走向床的另一边,打开白色衣柜门。
衣服看上去会让皮肤重回燥热的笼罩下,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衣服是不得不穿的。刘琳拿出衬衫和长裤,衬衫是别人送的。谁送的?刘琳想不起来了,脑袋里只有一团黏稠的黑色阴影。和初夏的空气一样,潮湿。她换上衣服,早早地抓着头发,在找到绳子之前,她不想让头发再散开了。
房门吱吱呀呀响了几声,门开了。客厅的灰光蜿蜒过门廊,侵入卧室,被温暖的床头灯光蒸发了。刘琳遗憾地看了一眼地脚线边停滞不前的灰光,抓着头发,朝洗手间走去。
拖鞋敲打大理石地砖,穿过客厅,绕开沙发,在干湿分离洗手间的洗手台前停歇。洗手台上有两个水龙头,一个正对着刘琳,另一个在镜中,背对着她。她看了一眼镜子,最初只关注自己发质不算好的头发,想要把手里的头发扎起来。但是目光上移,终究无法避开占据半个镜面的脸。眼睛有些浮肿,血丝在眼球上爬行,看见自己的目光,才收敛了一些。眼角有水痕,嘴角也有水痕。刘琳扎好头发,摸了一下嘴角。昨晚流口水了?起床时没注意枕头上是否有异样,她懊恼地想到。无所谓了,什么时候回卧室,就什么时候再看吧。
水流冲撞的躁动在管道中响起,出水口垂落一道带着气泡的水柱。刘琳回头看了一眼洗漱间外的客厅,没人醒来。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还在睡梦中。或许还在睡梦中。
她把手沾湿,往脸上抹了几下。水冲淡了昨晚的痕迹,嘴角也没那么干了。
刘琳洗漱完,回了房间,把要带走的工具、文件都塞进一个小号黑色行李袋。她满意地看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井井有条。几张折好的报纸分割出工具和文件的界限。拉上拉链,袋子里的东西像是发出恐惧的啸叫,却被拉链簌簌声匆匆掩埋在黑暗中。
刘琳把包挎在肩上,临走前想起枕头的事。她撑着床,细细看了一眼枕头上被压塌的地方。附近没有水痕,口水没流到上面。
出了房间,天还没亮。她在家门口换上鞋,看着乍泄的阳光在电视机柜边绘制出一道细长的金色光带。不知为何,今早她竟然对这个家感到有些留念,以至于自己按着门把手数秒,都没有把门打开。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家中依旧没有人醒来的迹象。刘琳抿着嘴,舌头抵在牙齿边,出了门。
二
通往河西的路连痛血栓病人的身体,血管堵塞,红色尾灯串联的线条让人窒息,沿河岸形成一条充斥氮氧化物的长线。刘琳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太阳已经出来了,悬在前挡风边缘。吃过早餐,是七点半了。日程表没有更改,是空的。她本想写点什么,但是第一个字符还没出现,她就打消了写下待办事项的念头。
有些事烂在脑袋里就好了。
她和脑袋里躁动的想法达成一致,默契地按下锁屏键,把手机丢回中控台下。路口红灯转绿,车流冲散未能成型的文字,思绪如同堕胎后的死婴,被氮化物烟尘搅碎。她打了半圈方向盘,黑色C级轿车转入匝道,驶向通往河西的桥梁。
西岸的车流少了很多,娇小代步车和大型轿车大多被货车取代。客货两用车载着成箱的批发南货,从河西物流中心驶向各地。环城高速联通县城和城市,公路把常识和大宗商品送往荒凉的丘陵。C级车跟随辉光屏下缓慢更新的导航,在非铺装路面和县道豁口颠簸一阵,悬挂发出吱呀哀嚎。车尾扬起一串尘埃,沿沙土路行驶三公里,一栋红砖砌起的平房出现在路的尽头。四周都是农田,一季稻刚刚收割。没来得及清理的秸秆铺在水田里,几捆柴草堆在田坎边。
刘琳下了车,砖房侧门被一个男人推开。她从车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男人。
“什么时候拿到的?”
“昨天。”刘琳说。“昨晚。”
“怎么拿到的?”
“跟以前一样,具体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她伸出手,手掌朝上,手指弯曲,示意男人交出她应得的报酬。
“没有被人看到?”男人推着门,示意刘琳跟自己进屋。“你干的那点事我在益阳都知道了,能不能动静小一点?”
“不会有人发现的。”像是被冒犯了,刘琳皱着眉头,斜了男人一眼。“就算被人知道这些事,又怎么样?这种事动静不可能小,别跟个小孩一样。”
“你要是跟你爸一样谨慎,我就不用缩着卵做人了。”男人不满地回击道。“总有一天,叔叔要因为你遭殃。”
“我爸?就算我不犯错,他迟早也会出事。”刘琳恶狠狠地说道。“好了,别跟我提他们了。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把这个东西拿去。”男人从墙角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袋,上面缠了一圈红色胶带。“给你爸的。”
“我要的东西在哪?在里面?”刘琳接过男人递来的信封,不依不饶地追问到。“你说过,这件事办好之后就会给我护照和证明的。”
“把那东西拿给你爸!”男人气恼地吼道,手指着门。“拿给你爸,然后我会把东西给你。不就是个假护照吗?”
“嗯?”刘琳愣了一下,看向手里被绑的严严实实的信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把信封攥在手里,贴着男人,露出一副玩味的笑容。“怎么?急了?”
“别以为你是我妹我就不会把你的底揭出去。要是被你爸知道护照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么说,你手上已经有我的护照了,对吗?”刘琳抽出手,猛地拽住堂哥的衣领。“听清楚了,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我替你办事。”说完,她在堂哥惊恐的眼神中松开手。或许是察觉到堂哥的惶恐不同以往,她一改几秒前愠色,把手搭在堂哥肩上。“怎么?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吗?你不会以为我不会帮你吧?虽然护照的事很重要,但是,你可是我哥啊。”
“对你来说很重要。”堂哥拍开刘琳的手,扯着被揉皱的衣领,想要捋平领子。
“好了,我会帮你办完这件事的。不过,你说这和我有关,那么能不能让我这个当事人亲眼看看呢?”说完,她的手指划了一下信封上的胶带,露出嘲弄的笑容。
“别打开那东西,不是给你看的。”堂哥抓住她的手腕,战栗着喊道。他的脸抽搐几下,嘴里的话打碎又重组。“好了,别浪费时间了。把这东西给你爸,然后今晚来找我。我已经给你弄到许可证了。护照和出境许可,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有一笔钱,够你花的。”
“你说的。”刘琳满意地点点头,拿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住堂哥的衣领,抚平自己制造出的皱褶。
“滚!”堂哥拍开刘琳的手,转身回到柜子前,背对着她。
“好吧。别对我大喊大叫。”刘琳举起手,摆出屈从的表情。“我这就去。”说完,她大踏步走向房门,推开涂了油漆的木门。太阳不知何时闪烁起来,变得炽热,驱赶环绕在丘陵间闷热的水汽。刘琳摸了摸脖子,皮肤有些燥热,但总比湿漉漉的感觉要好。她坐上车,发动引擎。汽车朝着城里驶去。
三
“喂?娘,爷①在屋里没?”刘琳把手机丢在杯架里。她拨动空调出风口,冷风对着自己,吹开垂在额前的薄刘海。刘海被风吹岔,刺挠着额头。
“没。你找他什么事?”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他带你妹妹去办公室了。”
“哦。”刘琳应了一声,犹豫要不要和自己的爹见面。或者说,是和自己的妹妹见面。“没事,我就是问问。有个快递到了。”
应付了几句,刘琳挂断电话。她看路口开始通行,决定还是现在就把信封交给父亲。不是亲手交给父亲。
“喂?是骁哥吗?”刘琳带着笑意,拨通下一个电话。“我有个东西要给爷老子。他在办公室,对吗?”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刘琳也把文件袋的存在告诉了电话对面的人。她没提到堂哥,只是说,手里有个东西要交给父亲。她找了个理由,称自己还有事,没时间浪费在上下楼上。虽然很生硬,但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刘琳见了父亲,没有半个小时没法离开。父亲对她的训诫就连办公室里的人都厌烦了。
办公室,一栋五层小楼,上个世纪的产物,附近种了不少梧桐树。河东,捞刀河附近,遍布关停数十年的制药厂老厂房。刘琳的父亲就是从那里发家的,当时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间干部。她知道一条近路,穿过药厂附近成片的家属楼,可以避开红绿灯,省下不少时间。
长轴距轿车驶入街巷,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弹跳几下,缓慢行驶在失修的小路上。
一辆停在家属楼群入口的白色面包车发动引擎,车尾堆着货箱,进入巷道。刘琳看了一眼后视镜。家属楼大多人去楼空,当下被租借出去,成了小业主的仓库。她没多想,进入下一个家属楼单元,面包车拐出了路口,消失了。
在刘琳难以察觉的下一个路口,面包车猛地加速,赶在她抵达之前停在路边。一个T字形路口,刘琳驱车穿过交叉点,耳边响起井盖被挤压的啸叫。刹车片刺耳的吱吱声穿透夹胶玻璃。她困惑地寻找声音来源,脚已经压在油门上。她知道怎么逃脱麻烦,然而今天她注定是不走运。面包车像是早有预谋,直到逼近至五十米才开始陡然加速。轿车后轮响应油门,却在凹陷的水坑里打滑,卷起白烟。
黑色车身才前进数米,撞击就把刘琳推向窗边。她支起手肘,撑住窗沿,脸还是贴到了窗户上。侧向气囊突然弹开,脑袋里爆发出长久的嗡鸣,从遥远的地方降临,毫无预兆地砸进脑海深处。面包车前灯亮起,刺眼灯光灌满轿车驾驶舱。刘琳本能地抬起手,阻拦任何可能的攻击。只用了几秒,被推动的沉重车体还未停止滑动,她就从撞击中清醒过来。解开安全带,扒着副驾驶座头枕,从扶手箱上方钻入后座。
刘琳按住西裤口袋里的塑料枪套,左轮手枪撑着枪套,鼓鼓囊囊的。她抓住枪柄,紧盯着副驾驶的门。
轿车被顶起来了。驾驶座一侧被逼到墙边,门卡住了。只有副驾驶一侧翘到天上,如果门桥没有扭曲,车门应该能被轻而易举打开。
刘琳恶狠狠地凝视着副驾驶座,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抽出口袋里的枪。锁止扣响了一下,手指抵住扳机。随时击发。
一团黑影开始上浮,冲破后窗下沿。不知为何,可能是还未从冲击中缓过神,或是注意力太过集中。刘琳没有察觉到一团阴影在后座沙发上摇晃,爬上撑着座椅的手背。
脑后玻璃破碎,砸在扎好的头发上。刘琳回身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变形的后窗太过狭小,手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把枪对准后窗。她看到三根银色细线朝自己奔来。缓慢,时间要放她一马,让三根细线前方的贴片在空中飘浮。
太慢了。
脑袋像是被丢进了冰窖里的冰桶,柔软的粉色脑子浸入冰块,大脑表面纹路里也渗满冰水。
眼前一黑,意识飘出后窗。她看到一只手夺去自己的枪,随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灰色衬衣沾了油污,行李袋挂在肩上,织布肩带把一块油污分割成两块。刘琳把手按在裤腿外,枪还在枪套里。她一撅一拐地走出巷道,身后警笛大作。
手机坏了,屏幕破碎,露出触控板和按键下的电路。她不知现在过了多久。太阳依旧猛烈,好在家属楼的阴影仍能提供庇护。还没到正午。汗水融入衣物污渍,刘琳解开衣领下的第二颗扣子。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轿车残骸只露出车尾,沿着弯道,马上就可以离开楼群了。
额头传来隐痛,手指摸索着,想要知道痛觉的源头。温热的液体沾染到手上,颅内像是有一颗鞭炮炸开了。刘琳咧着嘴,心底咒骂了几句。看了一眼摸到额头的手指,有一线血迹。额头破了皮,不是很严重。
她躲进路边的树荫底下,翻了翻口袋,钱包还在里面。一辆红色出租车正往面前开来。她伸出手,招呼的士停在路边。
五
看到刘琳推开办公室一楼的大门,坐在玻璃柜前的男人立刻起身,绕过柜台,困惑地看着刘琳。
没等男人开口,刘琳就摆摆手,示意男人无事发生。她低着头,靠在电梯门边,听见脚步声回到柜台后。那是袭击吗?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心底却依旧焦躁。脸上没有血色,刘琳得确保自己在外人看来毫无慌乱的迹象。
就算是以往遇上这样的事,她也从未感到惶恐不安。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不一样。在撞击停止后,隐约听到车外传来开门声时,莫名的无助就已经滋生在脑垂体内。肾上腺素在发挥作用,刘琳确信自己当时足够冷静。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解释不了那股无法言喻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或者说,是否存在?
电梯门开了,她朝柜台后站立的男人挥了挥手。露出一丝苦笑,走进电梯。
“爸,屋里还有车吗?”刘琳敲了几次办公室的门,门没锁。她看着坐在深色办公桌后的父亲。父亲刚刚挂断一个电话,脸上笑盈盈的。
“有,怎么了?”父亲看了一眼刘琳,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大女儿竟然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办公室里。“怎么了?头上被什么叮了?”
“头上?”刘琳低头看了一眼衣服,想起来手摸到的血液。“哦,车出问题了。我刚刚把车送去保养了。头上我自己抓的。”
“你要什么车?”父亲拉开办公桌抽屉,搬出一串钥匙。
“代步车就可以了。”刘琳抬手搭在座椅靠背上,打算让身体随座椅扶手滑落。
“你身上沾了东西。”父亲解开一片钥匙,推到刘琳面前。“别坐。回去洗个澡。”
“好吧。”刘琳耸耸肩,冷漠地回应道。
“妹,你说有个东西要给叔叔的。”柜台后的男人见刘琳走出电梯,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起身叫住刘琳。“你去找他了吗?”
刘琳愣了一下,摸着后脑勺,带着歉意地笑道。“哦,我已经给他了。不麻烦你了。”
男人木讷地点点头,回到玻璃柜后的世界。
刘琳走出办公室,笑容被轰然关闭的门板裁下。烈日蒸发残留的笑意,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她在楼后的露天停车场绕了一圈,按着车钥匙上的车牌号码寻找车辆。一辆保险杠摇摇欲坠的白色小车。她打开车门,积攒已久地热浪扑到脸上,塑料分解的气味涌入鼻翼下。刘琳把身子探进驾驶座,行李袋抛向后座。发动引擎,等空调响了一阵,车里温度稍稍下降,才坐到驾驶座上。
车门边缘的金属漆老化了,宛如枯树树皮,从车门边脱落。看着指针迟迟没有跳动的仪表盘,刘琳有些懊恼。自己应该要一辆中大型轿车的,就像自己那辆奥迪C300一样。
一辆警车靠近停车场入口,缓缓刹停在路边。刘琳看着警察下了车。一男一女,穿着交通警察的白衬衫。她谨慎地盯着警察,两个警察背对着她,沿路走向禁停区的一辆小货车。看到女警从腰带包里抽出一本罚单册,刘琳才换上档,挪动方向盘,让车滑行出停车场。
六
“那东西被人拿走了。”刘琳缩在驾驶座上,拍了拍额头,压紧创口贴。空调挂机滴落的水珠掉在晾衣绳上,顺着小巷上空交错的线条滑落,聚集在最低点。水珠落在刘琳手背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都是灰色墙壁,粗糙,铺满上个世纪的石子。
“你知道谁拿走的吗?”堂哥向刘琳递去一根烟。
“如果我知道是谁拿走的 那东西现在就应该回来了。”刘琳看着伸到眼前的烟,摇摇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
“这时候你还不告诉我那是什么吗?”刘琳抬起头,先前的狼狈不见踪影。她的嘴角抽动一下,咧着嘴,强压到了牙齿边的恶意。“那到底他妈是什么?”
“和你爸有关的。”堂哥撑住车顶,低头直视刘琳冷冽的双眼。“能把你爸送去监狱的东西。无期起步,上不封顶。”
“黑料?”刘琳拍开堂哥撑着车顶的手,扶住车门,站了起来。“你看过了吗?”
“就是因为看过了,我才不告诉你那是什么。”
“哦。”刘琳长吁一口气。“把他关进去也不错。”
“大孝女。”堂哥愤恨地骂道。
“比起在外面,在监狱里面他可能还过得久一些。你觉得监狱对他来说是个很差的地方吗?”刘琳争锋相对,质问道。“他在家里会得三高,在办公室会被仇人找上门来。而且,指不定还会惹上更大的事。到时候就不是把他交给检察院,而是当场枪毙了。”她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又在害怕什么?”
“你,你家的东西。还有我们,我们怎么办?”堂哥咂咂嘴,对刘琳的反应无可奈何。“你以为你是怎么进检察院的?”
“那我不是出来了吗?”刘琳狡黠地笑了一声。踩着门框,坐回车上。“说到底,你们是要一个可以开后门的人而已。为什么不让刘琅去呢?她可比我合适多了。”
“你妹妹还早着呢。”堂哥支支吾吾地回击道。“好了。那东西不见了,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刘琳勾住衣领下的扣子,扯了扯衣服褶皱。“找呗。”她说。“别唉声叹气了,我会想办法的。毕竟他可是我爸。”
“怎么找?”
“我爸知道这事吗?”刘琳低下头,顿了一下。“我是说这个文件的事。”
“他应该不知道。”
“你让我拿给他,但是不告诉他这东西是哪来的?想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是吗?”刘琳升起一根手指,示意欲言又止的堂哥闭嘴。“好了,先不管你怎么想的。你告诉我,这文件是谁给你的?”
“我不能说。”堂哥摇摇头。“说了就是节外生枝。事情已经够麻烦了。”
“如果你不说,我是想不到办法的。检察院的同事我不好找,四方坪那帮人我也不好说话。你得给我一个理由,我才能欠他们一个人情。要是你连我都信不过……”
“好了。你这狗嬲的。”堂哥咽下一口口水,转头看了一眼小巷出口。“是我一个朋友给的。他们是干工程的,之前和我合作过。有个人因为十几年前的一个小事进了局子,他们的人去疏通关系,没成功。但是他们发现你爸也可能要被查,所以就把这事,还有能拿到的资料,都给了我。”堂哥死死盯着刘琳的双眼,生怕从中放过刘琳的任何心思。“你不要管他们是谁,你只要知道他们和你爸是朋友就好了。”
“哦。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给我爸?”
“我怎么知道?”堂哥说。“我说了,你别问了!”他把手插进裤口袋里。“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你要是有事就去仓库找我,最近这段时间我经常去河西。”
“嗯。”刘琳斜着眼,被仪表盘吸引。她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厚着脸皮找人了。“要把这事告诉我爸吗?”
“别,现在不行。叔叔知道这事,肯定会有动作的。有人在盯着他。肯定有人盯着他,那些文件很新。”
“你觉得,家里面有人盯着他?”刘琳从堂哥眼中察觉到一丝躲闪的目光。“看来还有很多事我不知道。”双眼死死咬住堂哥的脸,得撕下一块肉,刘琳才罢休。
“可能吧。我猜的。”
“算了。”刘琳看了一眼手机,太阳恋恋不舍地沉入楼房层层叠叠的阴影后。她背对着夕阳,看着堂哥躲闪刺眼阳光。“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在我爸回家前洗澡。”她把腿抬回车里,右手扭动引擎钥匙。挡风玻璃下轰隆轰隆响了几声,马达转子拉动皮带,引擎发出隆隆响声。
堂哥叹了一口气,帮刘琳把车门关上。刘琳倒了几次车,从后视镜中看到紫色晚霞正往河东楼群间沉降。玻璃幕墙表面降下紫色斑块,如同尸体表面的淤血,新鲜,仿佛还能感受到余热。
七
“姐,爷问你今天怎么了。”刘琅瘫坐在沙发上,听见门锁开启,又关上的声音。她头也不抬,对回家的刘琳冷漠地问道。“姐,晚上吃什么?”
“随便吃点……”刘琳走回房间,还未跨过地脚线,就已经脱下上衣。赤裸的上身除了胸罩外别无他物,小腹线条如同岩石解理,蜿蜒向上。“他们回去了?爷娘住回去了?你自己找东西吃……”
上午的撞击声依旧在颅骨下回荡。刘琳捂住头,想起医院的检测报告还在车里。轻微脑震荡,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脑袋上破了的皮的电击枪造成的。老式电击枪,贴片里的金属扎破了脑袋。好在只是皮外伤。
她拨开耳边发丝,抓挠几下额头,撕下创口贴。刘琳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木地板很干净,不久前才打扫过卫生。她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刘琅,妹妹的注意力都在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事已至此,刘琳不想弄脏卧室的地板。她解开皮带,西裤拉链缓缓滑落,裤头从肚脐下坠落,堆在地上。小腿的淤青隐隐作痛,她扶着墙,勾起小腿,回头看了一眼。手掌压在淤青上。痛觉,是真实的。
“我先洗个澡。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吃东西。”
刘琳没注意到刘琅不满的表情,家里就连方便面也没有了。
太阳彻底被沙石吞噬,压在河西的七十余座低矮丘陵下。温度被一同带去,随维恩位移消散。夜幕溶入空气,渗入天际,填补太阳沉没后无光的空缺。天空变回厚重铅色,雨云自东南而来。
刘琳脱光衣服,坐在厕所里。小小的塑料凳子很快就染上了身体的温度。她看了一眼通风窗,磨砂玻璃。一层紫色光线在窗沿漂浮,消失了。那是阳光和夜晚的最后一次冲撞。她推开通风窗,窗外已经是乌云密布。
热水冲过肌肤,洗去污渍。肥皂在一遍一遍又一遍的摩擦中损失过半。刘琳用力揉搓,才洗去身上的油污味。热水闪过脑海,像是传导了两根断裂电线中的电流。她捂住脑袋,呼吸加快。
撞击发生后,脑袋被电击枪击中了。昏厥,有人在拖动自己。身体在粗糙的砾石地面摩擦,意识恍惚,还未完全苏醒。袭击自己的人,不仅拿走了重要的东西,还把自己拖出车辆残骸。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刘琳从手指缝隙中看到水龙头把手,金属表面凝结了一层水雾。
他是怕我死了吗?
难以相信。
刘琳知道这种程度的撞击意味着什么。最初的撞击足以置人于死地,如果没有侧向气囊,如果安全带没有起作用。刘琳想,自己早该在太平间洗澡了。
那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拖出车外?
是临时起意?还是……他本不打算采取致命手段?一个新手,错误估计了撞击角度。发现自己差点酿成大祸,于是采取了些补救措施。
得了吧。
刘琳苦笑几声,随即起身,要把肥皂放回肥皂盒里。
双腿颤抖,不知为何。手指突然失去力气,肥皂脱手而出。她反应过来,弯下腰,想要接住自由落体的肥皂。肥皂在右手手掌中央弹跳,又从左手手指尖滑落。在一番失败且滑稽的补救后,肥皂最终落在了地上。好在没有落进便池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叹息涌上食道,刘琳弯着腰,捡起肥皂。
股间是有水流经过吗?她放回肥皂,抬头看向喷淋头。水流顺着脊背,一路滑行至股间。可是水不是粘稠的,温度也始终没有变化。胯下像是沾上了温热的非牛顿流体,加多了水的面团,黏黏糊糊,难以被冲刷。
刘琳咧着嘴,双唇紧闭,抿在一起。手掌划过阴唇。仿佛一股电流诞生自温热的异样里。手掌停滞不前,在阴蒂下颤抖,无可避免地沾染了油膜般难以清洗的浊液。
“呜……”刘琳扶住喷淋头把手,披头散发靠在墙边,额头直面流水的瓷砖。
“妈的……”
双手在瓷砖表面蹭出一道滑痕,水珠随着手指滚落。刘琳喘着气,看不清瓷砖上自己的脸。模糊,空无一物?在她尝试想象出脸上的表情前,水雾重新覆盖光滑砖面。
小腹在痉挛,肌肉缓慢地,没有节奏地颤动。刘琳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迟疑几秒,坐在塑料椅子上。先前打过的泡沫被大腿肌肉挤破,溶入热水,流进下水口。她闭上眼,手搭在肚脐上,不甚明显的呕吐感在喉咙里冲撞。
呼吸逐渐平稳,紊乱气流被击打脊背的水流冲散。刘琳看了一眼红肿的阴蒂,咬住牙齿,缓缓站起。她又拿起肥皂,揉搓两腿间一触即发的敏感肌肤。
洗完澡,刘琳随手擦干了身上的水,抓着头发,离开浴室。浴室里还有水滴破碎的声音,一滴滴撩拨她还未平静的心。
“姐,你就不能把衣服拿去洗手间吗?”
刘琳侧过头,没打算回应妹妹的抱怨。这是她的家,她想怎么离开浴室就怎么离开。刘琳在门边站了一会,把头皮披散在肩上,才走入房间。像是炫耀自己的身体,明目张胆的挑衅。尽管她并不知道刘琅是否还看着自己。
房门紧闭,隔绝客厅空调轰鸣。面对被夜幕渲染成灰蓝色的房间,灰蓝色的墙壁,灰蓝色的床。刘琳脑袋也被灰蓝色侵占,迷茫钻入眼角。她困惑地站在门口,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左手紧贴大腿,顺着还没擦干的水痕滚向两腿间依旧湿热的三角区。她拍了一下大腿内侧,移开左手,对自己嫌恶的啧了一声。
床,只有床能容得下自己。椅子卡在桌子下,她不想动,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只有床。只要双腿失去支撑,浑身上下瘫软无力,身体就会倒在床上。席梦思会摇晃,床单和被子上下翻飞。刘琳呆滞地睁开眼睛,扑倒在床上。床沿顶起关节,拖鞋甩在地上。
还没穿衣服。
刘琳撑起疲倦的身体,看着床单上的人形水渍。
没穿衣服,身上的水也没擦干。从来没有……或者说有印象以来,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干过。就像是发现自己在三十岁还尿了床,无名的惶恐在刘琳的心上扎了个孔,往里灌入钢水似的焦躁。她从床上弹起来,无力地看了一眼床单。
原来自己长这样。
看着床上狼狈的水渍,她找到了瓷砖表面未能出现的答案。
“姐,外卖到了。”
刘琳推开门,还看着手机。
灰色的光从刘琅身边滑过。刘琳愣了几秒,捂住自己的胸口,朝床边挪动几步,挡住床上的水渍。
“我不饿。”她稳住气息,用最快的速度回答了妹妹。“你要留点就留点吧。”
刘琅冷淡地应了一声,没有抬头。替姐姐关上门。
身上出了汗,背上有一层水雾。抬开遮住乳房的手臂,也是闷热潮湿的不适。
受够了。
刘琳看着窗外暗淡的灰色,戏剧性地翻了个白眼。倒回床上,压着水渍,四肢岔开。
就这样吧。刘琳心想。还能怎么样呢?不管会怎么醒来,就这样睡着也挺好。
她翻了个身,眯着眼睛,看向头顶的方形灯罩。窗外雨影蒙在天花板上。
就算是被人看到现在这样,也无所谓了。
没等脑中思绪消散,睡意就掐灭了脑电信号的最后一点热量。
刘琳沉沉睡去。
八
没有饥饿的感觉。也没有其它感觉,感觉都是虚假的,就连感官——也是假的。刘琳抬起手,压住床头的枕头。被子只盖住了上半身,边缘离私处只差了几厘米。
是自己盖的吗?还是……
她翻了个身。
依旧是灰色。灰色的天空,楼间飘浮的灰色雨云。雨断断续续,过一会就该出太阳了。脑袋隐隐作痛,像是颅骨拴住大脑的绳子不见了。大脑,那条疯狗,撕咬颅骨,做着无谓反抗。疯狗。刘琳在心底有气无力地骂道。
手机屏幕亮了,在床头柜震动,颅骨随之共鸣。震动,无休止地震动,直到把魂魄抛入高层大气。
刘琳抓住床单,把自己从衣柜一侧拖拽向床头柜。干了的床单被身体揉皱,垂落的边缘被带到床上。她拿起昨天新买的手机,睡眼朦胧地按下接听键。几乎没有迟疑。
“喂?”刘琳慵懒地问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联系人。是陌生人。又把手机放回耳边。
“喂?”
听筒里像是进了只老鼠,吱吱喳喳,啃咬线缆。无垠的寂静里伸出一只粗糙僵硬的手,抓住了老鼠。用力,一点点,一点点地用力。内脏碎裂,血浆上涌。老鼠的悲鸣还未来得及诞生,就被扼杀在喉咙里。接下来,是如同磁带转动的磕碰声,拙劣地模仿老鼠死前最后一点声响。
“喂?”
低沉,干燥,沙石卡在喉咙里。鼻腔只进不出。沉闷的问候。
刘琳只听见对面的试探,再无声音。她要冷静下来,脑袋得恢复运转。从无底黑夜里捞出理智,送回脑袋里。可是声带在颤抖,不可抑制的欲望正冲破层层阻碍。自亿万年前就存在于单细胞生物中的本能,如今在刘琳身上重现。
“喂,有什么事吗?”刘琳捂住嘴,祈祷对方无法透过电信号窥探自己鼻腔里的嘤咛。
“中午来找我,我会告诉你地址。去……”
刘琳挂断电话。她捂住嘴,自始至终没再说过话。电话对面那人似乎认识自己,自己也认识他。他是男的吗?刘琳分不清了。是男性的声音,可自己能够察觉到的……是女性?
没有回答,只有若有若无的本能,操控没了意识的躯体。
刘琳换上衣服,和昨天一样。只是上衣换成了黑色T恤。
她把头发绾在脑后。或许应该把头发剪短点,她想到。
九
“我到了。”刘琳犹豫一会,打通了早上的电话。她稳住呼吸,坐在车里,手臂搭在方向盘上。“你到了吗?”
“出来,去厂房里面。我在五车间门口。”
依旧沉重,枯燥。
刘琳挂断电话,顶开扶手箱,把左轮手枪塞进皮带下,拿了三个弹槽放进口袋。她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努力聚拢视线,好让自己意识清醒。
下车,在药厂前门的雕像下站了一会。太阳被雕像遮住了。刘琳抬头看了一眼,绕过雕像,故作轻松,大步走向厂房群。第五车间在厂区角落,和药厂一样,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废弃。
厂房门开着,破碎的路面有一道新鲜车辙,泥水汇聚其中。刘琳站在门边,左手插进口袋,凝视门后的黑暗。几根铅灰色尖刺凿穿锈穿了的房顶,扎进黑暗中。依旧是模糊不清,她能看到散架的机器堆在地上。可依旧是模糊不清。
刘琳深吸一口气,视线再次飘忽。她低下头,闭上眼睛,等呼吸平稳,才小步走进厂房。
“过来,在这里。”生锈的机器后传来声响,回音仿佛海浪,扑打着摇摇欲坠的墙壁。“你没带手电筒,对吗?没有光,没有灯,找不到路。什么都看不清。我在这里,过来。过来。”
刘琳咽下一口气。心脏在肋骨下跳动,撞击。她张开嘴,不知该作何回应。
“你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过来。我就在这里,你看得到我。再往前走,从流水线旁边绕过来。过来。”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你要我知道什么?”刘琳站在机器前,止步不前。她对着机器问到。灰色的光正落在散架的传送带和齿轮上。渗下房顶的雨水从破洞里滴落。
“过来。”
“不。”刘琳抽出左手,掀开衣摆,按住皮带里的枪。“你是谁?”
“你带了枪,对吗?”
刘琳没有回答。
“把枪放在枪套里,不要拿出来。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
“如果要和我谈话,你现在就应该出来。”刘琳厉声斥责道。“我就在这里,你看得到我。对吗?”
“我看个鬼。”被激怒了。“车间没有灯,到处都是垃圾堆。你傻逼吧?”阴影里的声音停顿一下,随后用恢复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在第三道流水线后面,正对着卸货口的地方。”
墙壁上方的马达突然运转,齿轮咔咔作响。卷闸门被压缩进一筒圆柱铁皮圈里。阴雨天的微光涌入卸货口,在墙下堆砌出一道矩形光柱。
“我就在那儿。把枪放在口袋里,我只想和你谈谈。”
“好。”刘琳回答道。她依旧按着枪,贴着机器走向光柱。
一个男人坐在第三道流水线边,流水线操纵杆在他脚边,被拆下来了。刘琳绕过最后一道机械结构的阻拦,直面男人的目光。他凝视着自己,即使男人的眼睛具有通古斯人的特征。细长,几乎看不到瞳孔。
“你要的东西在这儿。”他站起身,声带颤抖,口齿不清。拿着信封的手抬在刘琳眼前。“但是我现在不能给你。”
“你要和我交换什么吗?”
“不,不做交换。”男人摇摇头,干咳几声。声音没那么沙哑了。“我只是告诉你,这东西现在不能给你。”
“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刘琳说。“你是公安的人吗?”她玩味地笑了笑。
“不,我不是。”男人拍拍屁股上的灰。
借着灰色光柱,刘琳看清了男人的轮廓。他说自己不是公安的人,可他看上和G-Man没有区别。夏季,穿着一件大了两码的短袖衬衫。淡蓝色的,竖线细条纹衬衫。衬衫有一个上衣口袋,下摆塞在同样大了两码的黑色西裤里。衣领是随意洗过的,像萎了的叶片,搭在粗黑脖子下。
“我不是公检法的人。我和政府——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男人斜着身子,和善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会把东西给你,现在不行。有机会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条件是什么?”刘琳打断男人。“我们可以谈。”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讲条件的。我是来告诉你,现在不行。有人在盯着这份文件,这是个诱饵。我认识你爸。”男人撑着脑袋,收敛脸上的善意。“我现在和你说清楚,等麻烦事儿过去。该被解决掉的人被解决掉之后,我会把这个东西给你。到时候,你想怎么办都行。”
“你觉得我会把这个东西给我爸。或者,我会把这东西给任何人吗?”刘琳阴沉着脸,她踢了一脚跟前落了灰的螺丝。手握住枪柄。“我不是傻子,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就行。如果有人盯着这些文件,我可以让它们消失。我不喜欢被人抓着尾巴。”
“你拿走那些文件,那我怎么办?”男人像是被逗乐了,然而笑意还未来得及升温,就已经冷却。他看着露出T恤的枪柄。“我们什么都不要做,这是最好的方案。别掺和进去,我也不打算掺和进去。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我就可以保证你爸不进局子,你们一家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
“那就把东西给我。”刘琳拔出枪。“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你他妈是疯了吗?”男人看到左轮弹仓在刘琳的拨弄下转了一圈,发出令人胆寒的哒哒声。“你要干嘛?”
“如果我离这件事远远的,我就不用想这件事了,对吗?”刘琳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你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不过你也不想陷进麻烦里,对吗?这可是你说的。现在,我有个办法,能让我们双赢。”她双手握住枪。“给我吧。我不想动手。”
“好吧。”男人举起信封。“我要站起来,别开枪。我要站起来给你。”他缓缓站起,脸庞浮出阴影。
直到此刻,刘琳才算看清男人的脸。
一张通古斯脸,混杂了些南方汉人的特征。但是总地来说——他更像是朝鲜人。眼睛细长,无光。像是习惯了阴暗角落,眼神在任何光照下都会显得局促。
“好了,我给你。傻逼。”男人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随即悻悻地朝刘琳递去信封。“希望你真的会一把火把这玩意烧了……”
“我会的。现在,我会让它消失的。”刘琳得意地接过信封,在手里甩了甩。她满意地笑了起来。“谢啦,领导叔叔。”
“我不是什么领导,我没那么显老……”男人不满地喃喃道。
“现在,转身。让我看着你出去。”
“什么?”
男人看到枪口抬起,对准自己。
“我没搜你身。”
“我没有武器!”男人惊声尖叫道。“你妈逼的……”
“听话。”刘琳看了一眼黄长岳西裤口袋,没有被撑开的迹象。她扬了扬手里的枪。“出去吧,从我眼里消失就好了。”
“妈的……”男人举起手,转身走向光柱根源,敞开的卷闸门外。
刘琳收起枪,她没心情等待男人彻底消失。像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懦弱,自以为是。他被自作聪明害了,得有人告诉他谁才是猎人。
水面破碎,呼吸声被抑制在喉咙里。刘琳转身,想要找到男人离开的证据。视线却被一根水管完全占据。水管敲击按住枪柄的手背。拔出枪的手指失去控制,僵在半空中。刘琳咬紧牙关,咬碎痛觉。枪掉在地上,她躲过了第二次挥击。
“妈的……”男人喘着气,额头边的一撂头发因为大幅度运动歪斜在脑门上。看上去狼狈不堪。他单手拿着水管,另一只手上拿着旧式电击枪。“后退,把东西丢在地上。快点!”他大声命令道。
“果然……”刘琳甩了甩麻木的手,手背上浮现一片紫色斑块。“叔叔,身体不好就不要逞强了。”她岔开腿,稳住身子。男人的喘息意味着破绽,只需要一次抢夺,就能拿下水管。至于他手里过时的电击枪,那种老式机器能弹出金属片就已经是奇迹了。“谁让你来的,还是……你要来敲诈我,对吗?”
“放你妈的屁!”男人直起身子,不再表现出攻击性,像是要和刘琳好好谈谈。手里的水管依旧指着刘琳。“我他妈不缺你那点钱,我也不想害你。你他妈是傻逼吗?想搞你,我有无数种办法。好了,退后,把东西给我。”
“你来拿吧。”刘琳举起手,依旧没有后退。“就在这里,拿到就是你的。”
“后退!”男人盯着两人中间的枪。“别让我揍你!”
软弱无力,刘琳心想。
“不。”
“妈的,屌毛。”男人放下水管,拿在大腿边。他伸出腿,踩住地上的枪。
刘琳抬起腿,踢中男人踩着枪的脚。男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依旧没有松开手里的水管和电击枪。刘琳没等男人把水管抽回胸前,就扑在男人背后,一只手按住水管,另一只手朝男人身下探去,摸索着左轮手枪的位置。
电击枪弹簧在男人手掌中炸开,他看不见刘琳的位置,只能希望运气眷顾自己。电击盒里的金属贴片摇摇晃晃飞向刘琳,扎在她的手臂上。按着水管的手臂瞬间失去知觉,麻木,无法动弹。刘琳侧过身,用全身重量压住水管,可是另一只手却无法摸到枪了。枪柄越来越远,男人拿着水管的手也开始躁动起来。
刘琳知道自己无法依靠力量压制男人,尽管对方看上去虚弱不堪。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重量级。
“够了!”男人扯着嗓子,喊道。“够了!”
“起来……我可以让你走……”刘琳拼尽全力,压着男人。手臂依旧没有知觉。
“我操你妈!”男人突然翻身,不再试图挣脱刘琳。他离开枪,却在无意中把刘琳压在身边。
“妈的!”刘琳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挥舞拳头,捶打男人小腹。
“你妈的,要死了!别打那儿!”男人蜷缩成一团,却始终没有离开刘琳身上。他像是在犹豫,然而肚子的震颤让他勾起手臂。关节朝身边的刘琳发起冲击,砸在她脸上。手里没了弹簧盒的电击枪也砸在刘琳身上。
僵持一会,刘琳没了力气,也无法在抵挡来自脸上火辣辣的痛觉。
“他妈的……”男人推开依旧在挥舞拳头的刘琳,翻身压住枪。又翻了一个身,顺手拿走手枪,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妈的……”他看着还想从地上起来的刘琳,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办。
懦弱,刘琳想到。即使是大势已去,想到男人刚刚狼狈的滑稽模样,她依旧情不自禁露出一副鄙夷的笑脸。轻微脑震荡,或者……脸上流血了,嘴角?嘴角的血吗?还是鼻子……刘琳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充满轻蔑。不管怎么样,那个男人,看上去还是一副胆怯、犹豫的模样。
“怎么?你想……”
没等刘琳爬起,男人一脚踢在她肩膀上。圆头皮鞋把她踢翻在地。他踩住刘琳的脸,把枪里的子弹倒进口袋,又把枪塞进口袋。
“闭嘴。”男人长叹一口,捋了捋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把头发抬上发际线。“你他妈的……”说完,他又踢了刘琳一脚。“就这玩意儿,能让你现场枪毙咯。”
“呜……”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好了……”男人给电击枪换上新的金属贴片。“我会把你送回去,但是不是现在……给我老实点,我晚上要有点事儿,晚点儿送你回去。”他对准刘琳还有知觉的手臂扣下扳机。
这一次,意料之外。奇迹真的眷顾了老机器。刘琳在地上抽搐起来,全身陷入麻痹。她看着男人拽起自己的衣领。她想要咒骂男人,嘴里只有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音节。自己被拖出厂房,男人把她带去一辆客货两用旅行车③车门后。喃喃自语。
“知道吗?为什么我喜欢这玩意儿,大车,嗯?因为……”男人打开后尾箱,里面垫了一层报纸。他把刘琳塞到后尾箱里,继续抱怨道。“因为他妈的后尾箱可以塞人,而且不会让你闷死。够了……他妈的,我把你捆起来,只是想让你安静点。饿了我没东西给你,渴了可以叫我。好了,再见……”
男人关上后尾箱。过了一会,在刘琳微弱的残存意识里,汽车开始颤抖。她闭上眼睛,不知能否从不规律的颤动中找到摆脱困境的出路。
十
后窗玻璃映满霓虹光斑,红色光晕喷出温热气息,在短暂一瞬转为绿色。刘琳强撑眼皮,目光呆滞。气流随光圈消散,又凝聚。车拐了个弯,她的头撞到后尾箱靠背上。身体下的报纸发出被揉皱时噼噼啪啪的声响。
车体倾斜,前低后高,停在一片树影下。
男人熄灭引擎,下了车。打开后尾箱门。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才给刘琳取下口中的抹布。
“听着,我要去吃个饭,大概两个小时内会回来。你给我待在这里,安静点。我回来就会把你送回药厂。”他捏着抹布一角,手指避开刘琳的唾液。一只手卡着她的下巴,好让她无法发出声音。“好了,委屈一下。我会找机会跟你把事情说清楚的。”男人把抹布塞回刘琳嘴中。“但不是现在。”
他侧过身,探进后尾箱里,从刘琳被束缚的四肢边拿来几袋装好的酒。酒被装在方形纸袋里,把袋子下面压出一道凹陷。男人关上后尾箱,把纸袋放进后座。
看着窗外光线黯淡下去,刘琳也闭上眼睛。男人制服她后,回家换了身衣服。还是大了两码的衬衫和西裤。在刘琳看来,这幅打扮的男人像是比实际年龄要老了二十岁。
她想翻过身,面对后座座椅。做不到。四肢都被拷住了,是手铐。她认得出来,是执法部门的型号。可是男人说他不是公安……也不是任何政府雇员。
思绪沉浸在男人那副扭曲的样貌和身形上。刘琳眉头紧皱,想要把男人的身影赶出脑海。
异样的燥热随升温的车内空气环绕着她。夜晚,雨停了。水汽升腾,没了燥热。地上云下,俨然一口蒸笼。刘琳的肚子叫了两声,她蜷缩成一团,鼻腔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肚子里像是被塞入一团油腻的棉花,直顶食道,堵在喉咙里。她想张开嘴,抹布堵住了气团去路。恶心的幻觉只能另寻出路,向下滑动,流向下体。
水汽附着在皮肤上,透过衣物。刘琳无法阻拦,身上渗出的汗珠染湿衣物。双腿并拢,水汽和汗液相互吸引,染湿裤腿。
脑袋昏昏沉沉,刘琳低下头,避开车外微弱的灯光。她闭上眼,想要隔绝所有光线。
“东西在后座。”
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琳睁开眼,双目圆睁,直视面前空无一物的后尾门。她没有挣扎,聚精会神等待着耳膜颤动。
“这酒还可以。等你小孩出生再喝?”男人的笑声,带着嘲弄。“姐姐预产期是啥时候……哦,十月初啊……”
刘琳闭上眼,听起来不是她需要的东西。
“把这个酒给……都一样的,袋子不一样……行,你坐我车吧。他老婆帮他开车,他喝了酒……行……”
车门开启。
男人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二胎的出生证和罚款已经搞定了。”
“谢了。回广东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另一个更加尖细的声音,也来自前座。“你姐姐预产期十月份,我爸妈现在在照顾她。”
“挺好的。回广东找你。”汽车发动,在斜坡上倒退几下,随即驶出停车位。“我一直很羡慕你,要是我也有你这桃花运就好了。”
“让你大学谈个妹仔你又不谈。要槟榔不?”
“不用。”男人说。“得让姐姐把你槟榔收了。”
“你找了妹子没有?”
“还没。我等家里介绍算了。现在你知道我说的我还不如你是什么意思了吧。”男人的笑声在车里响了一阵,像是两颗磁石碰撞摩擦,发出令人不安的叽叽喳喳声。“如果我能三十岁有房有车,我得……我得怎么好呢?
“这都是你爸帮的。”
“好了,主要还是你自己……”
男人的话被打断了。
“买车的钱是你爸借的。房子是你爸帮我看的,还要证爱叔帮我砍了价。我要结婚也是你爸帮我办的。没你爸我混不出今天。”
“扯淡。你自己干的。”男人停顿一下。“他就一傻逼。”
“叔叔比你想的聪明多了。他见过吃过,没你爸我们混不到今天。没你爸我真没今天。”
“不至于。”男人说。“他要退休了。你还早着,别想这些事了。他不是个很重要的东西。”男人自嘲般地笑了几下。
车里一阵沉默。
“这也好。”
“操。我也想过一下二代的日子啊。”男人苦笑几声。“妈的。”
“你搞个官当当?”
男人沉默一会。
“当个屁。”
他们在一家酒店停车场下了车。男人把后座的东西拿给搭车的人,寒暄几句。刘琳听见男人不断重复几句话,要搭车的人注意身体。又听见男人说到财运,说到算卦。她也听不清了,声音越来越远,变得微弱,被夏夜沉重的热浪溶解。
车又动了起来,掉头转向,离开酒店。
“喂?睡着没有?”男人等了一会,大声叫道。“他妈的!”他在停车场转角停了车,趴在后座,伸长了手,扯出刘琳嘴里的抹布。
“刚醒。”刘琳回应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干燥。
“刚醒个屁。”男人把抹布丢回后尾箱,回到驾驶座。“没闷死就好。”
“你怕我死了?”刘琳冷笑几声。“你是在担心自己吧。”
“是啊。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怕死。刚刚我和他唠嗑你都听到了吧?”
“你们什么也没说。”
“你这么认为就对了。要是你不这么想,我就得考虑把你舌头割掉。”男人停顿一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开个玩笑。”
“哦。”刘琳无力地回应道。
“他人挺不错的。我很羡慕他,你都听到了。三十岁就结了婚,老婆很好,他也对老婆很好。马上就有俩小孩了。”男人问道。“你喜欢小孩吗?”
“嗯?”
“我不喜欢小孩。”他自顾自地回答道。“我讨厌小孩。”
“那个文件……”
“忘掉那东西吧。”男人收住声,厉声说道。“到时候我会给你的。我不觉得你应该相信我,我没法让你相信我。但是现在事情就是这样。我跟你挑明儿了说吧。你爸是个好人,所有人都想帮他。所以会有好心人把你爸的黑料给你。这是好事,对吗?”他等了一会,重复了一遍。见刘琳没有回应,他严肃地说道。“回答我。”
“嗯。”
男人似乎对刘琳敷衍似的回复不满,也学着刘琳嗯嗯啊啊几声。“确实是好事。但是你爸被人盯上了,你爸身边的人。你明白吗?这是个陷阱。只要你爸拿着只能出现在公安档案的东西,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有专案组出现在你家门口。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之前在公检法干过,你明白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公检法干过?”刘琳扑腾几下,额头上残留的汗珠滚落脸庞。“你是谁?”
“我不仅知道你在公检法干过,我还知道你干得怎么样……至少那段时间你干得不错,尽职尽责。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看上去并不喜欢待在那儿,但是你确实风评很好。”男人说。“好了,别纠结这些。我会和你解释,但不是现在。不是因为我不想说,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单纯只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到药厂了,说不完。”末了,他又为自己补充一句:“我不想大半夜还跟你讲故事,我想睡觉。”
“好吧。以后你会告诉我的,我保证你会亲自告诉我的。”
“听着像是在威胁我。好了,这段时间,忘掉这件事。在合适的时候,我会联系你,把东西拿给你。你知道见不得光的东西该怎么处理。”
“你对这些事挺熟的。”刘琳苦笑几声。“下海公务员,对吗?我说你。”
“我不是公务员。”男人说。“你是陆军退役的,对吧?服役过两年,在台湾的建设兵团驻扎过,拿过三等功。差点进了侦查连。就凭这些,你放心,我是打不过你的。要是没有东西锁着你,我会被你像杀鸡一样抹了脖子。”他喃喃说道。“太他妈可怕了。”
“你帮我找个宾馆算了。我困死了,开不了车。”刘琳打了个哈欠。
“不行。你睡车上,记得开窗。我不想你被闷死了。”
“我不会怎么样的。帮我找个旅馆,放我下来。”
“好了,闭嘴。”男人说。他又陷入沉默中。
车再次停下,刘琳隐约看到后车窗上倒映着铜像④。是药厂门口。
男人打开后尾箱,他带上了医用口罩。手上套着两个蓝色医用手套。
“你可能早就看清我的脸了,但是这是流程。没有指纹,你看不清我是啥。”男人把刘琳拖下车。她砸在地上,恶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他妈的,我尽力了。我手臂使不上劲儿,能怎么办?好了,我不会把你拖着走的。”
他把刘琳带到第五车间里,车间地面还留着上午打斗的痕迹。扭打在一起的泥泞已经干涸。
“钥匙我放在流水线另一边的控制闸门上了。那个铁皮罩子上面。你一伸手就能拿到。手铐和脚铐的钥匙都是那个。钥匙孔你反手就能摸到。枪也在那里,我不会拿你东西的。”
“我要自己解开,对吧?”
“对啊。”男人点点头。“我不想代劳。”借着刺入车间的月光,刘琳看到男人的眼白宛如斑驳的大理石,闪着令人不安的微光。死寂,了无生气。半个瞳孔漂浮在上眼皮下,无神,无主。“我的联系方式,塞你上衣口袋了。你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但是我还是得说一下,如果有人再把这种东西拿给你,你可能就得注意一下他了。”
他拍拍刘琳的肩膀。“去吧。再见咯。”说完,他转身离开,大步走向厂房外的旅行车,不时回头看一眼刘琳,确认她是否要袭击自己。
刘琳抬起麻木的双腿,挪动小腿,缓慢靠近闸门开关。大概十分钟,她就解开了身上的禁锢,靠在流水线机器边。
缓过神来,她摸了摸上衣口袋。纸片就在那里。她扶着机器,走向出口,回到自己车上。随后眼皮一沉,失去了意识。
十一
“他们问起你在哪里工作,你就说在检察院,想转去公安,刚刚离职了。”
刘琳点点头,撕下脑门上的创口贴。她看了一眼后视镜,父亲疲惫的双眼在镜中躲闪。他提起副驾驶座上的纸袋,里面是两瓶白酒。他们下了车,酒店服务员推开门,用冰冷音调亲切地询问是否订房。刘琳的父亲说了房号,门后一个女孩接过门把手,服务员把两人带上二楼。
门牌上写着“君山”,洞庭湖中的一座小岛。刘琳记得自己去过那里,开始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有些久远,或许是自己小时候,十多年前。
一个矮小半秃顶的男人坐在房间一角,脖子前倾,在红色的布椅子上看着手机。手里的金属眼镜边框在昏暗温暖的灯光照耀下泛着金色光晕。另一个皮肤黝黑,有些凸嘴的男人坐在桌边,看着菜单,和早已到房间的另一名服务员确认账单。
“彭工。”父亲把纸袋拿给服务员,要她找来分酒器。
“刘总。”男人抬了下额头,戴上眼镜,起身走向刘琳父亲。“刘总生意挺好啊。”他拍了拍刘琳父亲的肩膀,咧着嘴笑了起来,像条挤眉弄眼的狐狸。在刘琳父亲身边,那个男人得抬起手,才能按住父亲的肩膀。他比刘琳矮了半个头。
“没有,没有。你不跟我说你来长沙了。”刘琳父亲寒暄两句,按住刘琳搭在身前的手。“这是我女儿,你应该有印象。刘琳。”
男人笑眯眯地看向刘琳,有些夸张地说道。“哦,我记得。以前去你家见过。还记得我吗?应该不记得了吧?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小女儿?”
“是。小女儿应该没见过。”
“是,没见过。只见过你家姑娘,那还是好几十年以前了。”他朝刘琳伸出手。“我和你爸以前是同事,在湘江制药厂。他在三车间,我在几个车间都干过。”
“我听我爸爸提到过您。”刘琳和男人握了握手,对方一定是某个地方官员,但肯定不是湖南省内的官僚。他身上看不出那种野蛮的土匪习气。“我爸说之前还去您家里吃过饭。”
“对,在我老丈人家。那次你好像没去。”
“对,我爸妈去了。”
“你女儿这么优秀,不带出来?还是你现在要你女儿带出来吃饭了?”男人伸长了手,按住父亲的肩,把他带向餐桌。“现在是要你女儿带你出去吃饭了吧?”
“是啊,她认识的人比我多多了。”刘琳的父亲应和道。“他们年轻人容易认识人,像我,我只认识药厂的人。要是知道你回来,我天天去找你吃饭。”
“上桌吧。”男人指了指桌子边点好菜的男人。“那是我侄子,跟我在广东,帮我开车。现在回老家了,在老家买了两套房。”他笑着把刘琳的父亲拖向主位。“等会还要些人来,是政协的,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省政协吗?”
“有市里的,也有省里的。”
男人要刘琳坐在父亲身边,主位边。刘琳推脱一阵,本打算坐在上菜位,男人的侄子搬开椅子,在刘琳面前咕隆几句。他坐在了上菜位,刘琳还是坐回了父亲身边。
“彭工什么时候回来的?”父亲问。
“前两天。我岳父前段时间住了院,肾脏好像有点问题。”
父亲点点头,拖长声音回应了男人。
“我老婆这几年经常回家,照顾我娘老子。”男人继续说道。
“黄姐也经常回湖南啊,怎么不让她去我们家吃饭?”
“她没时间。”男人说。“她很少出去。她在广东就是照顾我儿子,给我们做饭。我儿子上大学她才经常回去。”
“你儿子现在毕业了吧?”
“毕业了,在部队。退役了,自己找了工作。他还是想读研,打算去中科院的石化研究所……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父亲说。“我们哪知道这些,像我女儿我都是放养的,我都不知道她学的什么。你家儿子也在部队?”
“对啊。”男人说。“海军,应该是潜艇。”
“她在陆军待过两年,差点就进特战了。不过她不想待,就回来了。”父亲指着刘琳,自豪地说道。
“你家姑娘现在也工作了吧?”
“工作快六年了。在市检察院。”
“哦,刚好。今晚有个政协的人也是公检法的,说不定都认识。”男人看向刘琳,善意地笑了笑。
“有可能。”刘琳点点头。“公检法系统人挺多的,但是我们和法院联系比较多。”
“刚好有些事我也想和公检法的人了解一下。”男人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听你爸说你本科是在中南工业大学②,对吗?”
“对,学的冶金。”
“中南工业我记得以前冶金专业是很强的,广东很多环境行业的人都是中南出来的。”男人对父亲说。“你家女儿比我儿子优秀多了,中南工业出去找工作是被抢着要的。”
“是啊,反正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去了检察院。这些事她自己解决。”父亲看了刘琳一眼,眼中短暂流露出无法言喻的忧愁。
“之前我回来都只是住几天,甚至吃顿饭就走了。很少联系你。现在我退二线了,回老家比较多,以后肯定经常请你吃饭的。”男人朝侄子招招手,茶壶随餐盘转动,停在男人面前。他给刘琳父女倒上茶。“这段时间我经常往湖南跑。我有个外甥,在绿美,干工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前段时间他被抓了,他之前的上司收了别人的钱,他也被拖累进去了。现在在候审,想问问你们了解这方面的,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判?”
“现在还没定罪吗?”父亲收起脸上的笑意,关切地问道。“我女儿应该比较了解,可以让她问问。”
“就是现在他是被公安逮捕,还在看守所。应该是按嫌疑人关押的。他上司十年前收了别人点钱,有三万后来是当成劳务费到了他手里。那三万原来是工程款。现在就是说他会被怎么定罪?”
“可能是收受贿赂。”刘琳说。“私企里面这种案件一般按赃款金额定罪。三万可能会被判三到十年,一般是三到五年。看具体法条,然后就是情节恶不恶劣。”她一句一顿说道。
“哦。”男人拖长了声音。“如果是遇上严打,抓典型,会不会顶格处理?”
刘琳犹豫一会,短暂的思考过后,说道。“可能会。如果是在严打的时候被抓到,可能比较难协调。”
男人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叔叔如果需要知道其它情况我可以查查检察院最近的案件。”刘琳说。
“他们检察院经常要起诉一些案件。”刘琳的父亲说。
“嗯。现在我们只知道公安收押,估计还是经济犯罪。如果可以的话看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个案件。麻烦你了。”男人说。
“没事,我们在系统里面查一下一般就知道情况了。如果有什么新动向我会跟叔叔说的。”刘琳说。
晚餐来的政协的人有男有女,基本都比刘琳大一辈。像以往应酬一样,她表现得很好。男人的侄子负责端茶倒水。刘琳庆幸地想到。自己只需要敬一轮酒就可以了。
“那个叔叔你没印象,对吗?”回家路上,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他叫来了刘琅,替自己开车。
“没有。”刘琳说,她坐在后座,双手搭在前排扶手上。“他是以前药厂的人吗?”
“谁?”刘琅也问道。
“他以前是药厂的同事,北京的学校毕业的,九三年分配到药厂的。”父亲说。“老家好像是岳阳的。你看到了吧?人矮矮的,以前瘦得跟草杆子一样的。”
“你们之前还有联系吗?”刘琳问。“除了上次你去他家吃席。”
“很少。”父亲说。“就这几年多一些。他岳父老子是我们以前的一个车间主任,他老婆就是他在药厂认识的。”
“哦。”刘琳想到了城乡刚刚结束隔离的那段时间,很多乡里人会想尽办法进入城里。运气好的,会和城里人结婚。
“他老婆是宁乡的。那个车间主任以前是部队里面的,在国防部长的部队,在岳阳挖港口⑤。叛乱失败了,他岳父就被赶回长沙了。不过也好是分到了城里。”
“所以他们一家都是后来才来的城里?”
“对。”父亲似乎有些醉酒,语言迟缓。“他人还是挺好的,他老婆也是。以前他们经常给我和你妈送东西,送点菜啊什么的。药厂倒之前他们没分到东西。”
“哦。”
“药厂倒了之后他们就去广东了,去广东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现在是政府的人,不过他说自己不是公务员,只是有编制。”
“应该是哪个事业单位的吧。我看他好像挺了解环保行业的,是不是环保局或者国土局的?”
“不清楚。”父亲打了个哈欠。“他说的那事你有能力也帮忙问问。你还是找个工作好,趁现在检察院还没把你除名……”
“我知道了。”刘琳打断父亲。她靠回后座,看了一眼手机。“我会找个正经事的。”
“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有需要再和家里说,知道吗?”父亲缓缓说道,言语中显露出不容置疑的语气。
刘琳看了一眼后视镜,看不到刘琅的脸。反正有刘琅,不是吗?她想到。像自己这样的乖乖女就该去体制内,刘琅?她可调皮着呢。调皮的人才有自由的权利。
十二
一辆推车滑进过道,空空如也,从一端滑向另一端。轮胎碾过地毯,翻出两道脏兮兮的轨迹。刘琳站在门边,她扶住门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身后是另一条明亮的过道,过道两侧的座位空空如也,一列绿皮火车,车厢摇晃,连同置身其中的意识也随之战栗。
至少目前为止,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和火车内部相差无几。
刘琳回过头,看着向自己微笑的男人。男人的笑容来源自嘴角,他的面部肌肉、眉毛,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眼睛和嘴角,看不出他正尝试用笑容释放善意。冰冷,令人胆寒的善意。
男人眯着眼睛,站在一排餐桌旁,左手搭在座椅靠背上。他看向手掌下的漆皮椅子,又看向刘琳,似乎是在邀请刘琳坐在餐桌前。
餐桌上放着一瓶酒,褐色玻璃瓶身,一圈细长的标签纸缠绕瓶口。刘琳缓缓走向男人。她看着自己的手离开门框,在微弱震颤的车厢里缓慢前进。
像是为了一场正式的会面,自己才打扮成这样的。盖住脚踝的百褶长裙随着前后挪移的短靴扇动,身上的衬衫被塞在长裙腰封下。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毕业后不久的那段日子。刘琳想。
她不认识面前的男人,但还是坐在了男人对面。她按住身后的裙摆,好让自己坐下时不让裙子散开。手掌抚平裙摆,随后搭在餐桌玻璃板上。餐桌靠窗一侧有一瓶插花,准确来说瓶中不是花,是一颗微缩的杉树,这是什么植物?刘琳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为何指了指玻璃花瓶。
“这是水杉。”
耳边响起尖细的声音,刘琳环顾四周,后知后觉那声音来自男人嘴中。男人张开嘴,话音刚落,他把盆栽挪向窗边。车窗被帘布遮挡着,他看向帘布,似乎能透过窗帘看到窗外。
“它比你,比我,都活得更久。”男人双手合拢,放在桌子上。他坐在刘琳对面,拿起酒瓶,指甲在标签纸上划了一圈,撕碎标签纸。木塞子落在他手中,酒瓶里是洋酒,散发着微弱的焦糖香味。
像威士忌,刘琳想。她看着男人把白酒杯推向自己,白酒杯里装着洋酒。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可她就像是失声的观众,只能看着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
男人举起酒杯,用谦卑的姿态和刘琳碰杯后一饮而尽。这样的碰杯和饮酒循环了三次,就像刘琳在饭局中做的那样。她和男人对视着,目光像是被链子拴住了,完全无法离开男人的脸。
“火车正在移动,我们从南向北。但是我们不会越过长江。只有在这样一个密闭的、高速移动的空间里……”男人张大嘴巴,这一次,他用张嘴和睁眼表现笑意,脸颊和眉毛依旧没有动静。“就像是回到了过去,在这里,你可以相信你相信的东西。只有在这种隔绝了一切的地方,就像死人待在棺材里一样。”
刘琳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男人给自己倒了酒,看着刘琳放在桌上的酒杯,男人有些犹豫,或者说是纠结。
“如果你还想继续喝,就动动手指,让你的手指像皮影戏的影子一样动起来。你应该没玩过皮影戏吧?我也没有……”
刘琳毫不犹豫地拱起手指关节,指尖在玻璃板上跳动。
“啊……酒……酒……”男人尖细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变得有些沙哑。他闭上嘴,笨拙的笑容随之消失。
刘琳接连喝了好几杯,再次把杯子推到桌子上时,她发现自己能挥舞手臂了。
窗外闪过一阵微光,吸引了刘琳的注意。
“想看一下?你很想知道外面是不是晚上吧。”男人变得有些激动,撑住桌子。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短袖衬衫和西裤,至少都大了两码。胸前口袋里的眼镜在他起身那一刻快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不看一下呢?这里很安全。为什么不看一下呢?”
他按了按口袋里滑动的眼镜,声音再次变得尖细。
“不,我不会背对你。别想让我背对你。”他慢慢转头,脖子像机械滚珠轴承般转动。“你想看看吗?这和宗教,和文字不同。它远比那两种转瞬即逝的兴奋剂要活跃。它是你喜欢的东西,能治好你,就像世界上最优秀的……春药。”
刘琳摇摇头,手却已经搭在了窗帘上。
“看看吧。或者,随便你。你来决定。”男人起身走上过道,来到刘琳身边。他低下头,俯视坐着的刘琳。“你来决定……”
刘琳侧着身子,脸贴在窗框边。喝过酒之后脸上有些温热,她撑开有些困倦的眼睛,斜着脑袋,看向被轻轻拨开的窗帘缝隙。
看一下……只是看一下……
温暖的明黄色餐车灯剧烈闪烁起来。男人站在过道上,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凝视被窗帘遮挡的车窗。他歪歪斜斜地前后摇晃身子,刘琳从窗外深邃的黑暗中回过神。还没来得及转头记住男人的脸,一切就都消失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阴冷潮湿,永远都在降水的黑暗。
十三
刘琅已经起床了,在沙发上,双眼朦胧。刘琳开了门,看到刘琅迷茫地坐在沙发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门。
“姐,我不是男人,对你没兴趣。”刘琅看了一眼刘琳,打了个哈欠。“你就不能穿了衣服再出来吗?”
“你闭上眼睛就好了。”刘琳回击道。“今天起这么早,你是不是在等着我?”
“别以为爸妈回去了你就能啥都不穿。”刘琅来了精神,转身趴在沙发上,对刘琳的背影喊道。“你要去哪儿?”
“赚钱。”刘琳挤出牙膏,扒开上唇,看了一眼牙齿。“就算你知道我要去干活,你也不会帮我做饭。你是我妹吗?”
“你可没把钱给我。”
“没收你伙食费就好了。”刘琳冷笑一声,撑着洗手台,开始漱口。“晚上早点搞点吃的,点外卖我可以买单。”
“哦。”
刘琳回房间换了衣服,灰黑色背心扎进黑色直筒裤里。不知为什么,皮带怎么都无法扶正,只能歪斜在腰间。
“姐,你要干啥?”刘琅看到刘琳出了房间,直起身。
39码的脚踩在地上,刘琳没有穿拖鞋。头发散开,搭在肩上。
“我要出去一趟。”刘琳把一包纸巾塞进中号行李袋里,她拿起一把黑色的伞。“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出去转转。”
“姐,没有男人会看上你的。”刘琅瘫回沙发上,长叹一声。“没有包我可以借给你。然后换个裙子,不要穿黑色的东西。那样会好很多。哪有正常男人会给快三十岁的太妹花钱?你大学也不是这样的啊。”
“闭嘴。”刘琳打断刘琅,她把包挎在肩上。“你就说出不出去吧?”
“你真要去见男人?”刘琅愣了一会,大声笑道。她从沙发上跳起,快步走回房间。“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好。”
“混蛋……”刘琳放下行李袋,坐在餐桌边,撑着头。刘琅短短的几句嘲讽竟然让她头痛起来。
为什么要约他出去?
刘琳对自己问道。
完全没见过的男人……或者是男孩?如今不负责任的男人女人可太多了,哪怕只是和那样的人见一面都能毁掉一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开着不合时宜的笑话。刘琳摇摇头,希望对方不会是那样的人。
黄长岳。刘琳想,一开始听到这名字,她以为该写作“黄长悦”。女孩子的名字。完全不像是个男的,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性别,自己可能真的会把他当作女孩。
“姐,谁啊?”卧室门后传来沉闷的疑问。
“谁?”
“你要见面的人。”
“爷老子同事的小孩。”刘琳说。“上次吃饭的同事,让你去开车那次。”
“叫什么?”
“黄长岳。”
“原来是女的啊,我还以为是男的呢。我不去了。”
刘琳笑了一下,突然间像是发现了某种乐趣。她急忙喊道。“她请我吃饭!”
“我去!”房间里的声音改了口。
“妈的……”刘琳笑着看向桌沿,窗外惨白的朝阳落在餐桌漆面。手肘下升起一个白色光球,散发炫目光圈。
刘琳挎着包,带妹妹上了车。她没化妆,没有化妆的习惯。她把包丢在后座,破了皮的座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刘琅在副驾驶座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姐,你车什么时候修好啊?”
“不知道。”想到被撞毁的车,刘琳头痛了一下。前几天交通部门才和保险找到了她。面对警察和保险公司雇员困惑的脸,她说自己的车被偷了。至于是怎么被偷的?被谁偷的?她想,大概是个无解的谜了。
“这车,你还不如租辆面包车……”刘琅掰了一下门板塑料。在震惊的目光里,她把塑料饰板掰下来了。
“掉下来哒!给我装回去!”刘琳换上档,对刘琅咆哮道。“啊……”
“没事的,反正那个人也是女的。女的都不懂车,对吧。”刘琅把饰板对准车门,捶了几下。“没事的,下次再开你的车过去就行了。”
“啧……”刘琳叹了一声。“早餐吃什么?吃粉吗?南门口那家?”
“好!”
刘琳迎着前挡风外的太阳,拉下遮光板。车向西南驶去,趁早高峰还未到来。
十四
刘琳在站车门边张望四周,假装车还能发动引擎。刘琅在副驾驶门边抬手扇风,汗珠渗过上衣,在吊带白T上留下水渍。
“姐,我他妈要热死了……”
“一直开着空调,估计是水箱看你不顺眼吧。”刘琳侧过脸,嘲讽般的笑了几声。
“我没跟你说这个。为什么要这么早来啊?她跟你约的几点?我受不了了,我要去买个电风扇。”刘琅指着街边一个两元店。
“这就受不了了?提前一个小时到而已。”刘琳顺着刘琅手指的方向朝街边看去。“那东西买回来只能开一次,跟你一样没用。”她揶揄道。
“神经病啊?提前一个小时。相亲都没你这么提前的。我不管,我要去买了。”刘琅朝两元店走去。“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帮我也买一个。”
刘琳打开车门,从中控台下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加油站送的纸巾盒已经变色了,就连纸巾也是烫的。她把纸巾贴在鼻子上,吸去油汗。不知为何,黏在鼻梁上的纸巾让她突然感觉有些滑稽。她抬手掩住脸,小心翼翼吹了几下垂在上唇的纸巾一角。
把纸巾捏在手里,刘琳看了一眼手机。他和自己发消息了。他到了。
一辆挂着广东号牌的灰色高底盘旅行车停在街角,在一个水果摊后,开了双闪。旅行车车身被人群淹没,又出现,像海浪下游弋的鲨鱼。
刘琳表明自己在街对面,现在就过马路。对面的人阻止了她,他说自己会去找她。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刘琳想。对方不像是不懂礼数的小孩。只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显得非常被动。她不喜欢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在对方可能无法控制局面的情况下。
男人比车要高一些,估计一米八左右。又一个公务员,刘琳想。一家子都是公务员?他穿着一件衬衫,衬衫扎进黑色西裤里。身上的衣服都大了两码,衣袖和裤腿随微风飘荡。太远了,看不清衣服上有什么,像是纯色衬衫。近了一些。刘琳才看清衬衫是淡蓝色的,上面似乎有细长的竖条纹。衣领下的第一粒扣子没有扣,左侧衣领下有一个上衣口袋。
一家公务员。
刘琳压住嘴角的笑意,对男人招了招手。
男人捋了捋被风吹斜,黏在额头上的头发。他梳着一个西式头,没有发胶,没有发蜡。风一吹,头发就飘起来,像个疯子。
“早上好。”男人有些拘谨,微笑着问好。
“你是彭叔叔的儿子吧?”刘琳从肩上的包里拿出纸巾,递给男人。“之前听叔叔提到过你。我是刘琳,琳琅的琳”目光变得凌厉,远胜暴虐的烈日。“擦擦汗吧。”
“啊,谢谢……”男人接过纸巾,手指秀气地捏着纸巾一角,像是扑粉一样用纸巾吸干额头滑落的汗珠。“挺热的。闷热。感觉比广东还热。”
“长沙是这样的,而且最近应该不会下雨了。”刘琳说。
“我叫黄长岳。长沙和岳阳,两个地名。”他抬起眼睛,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姐姐一般都在长沙市里吗?”
“哦,我一般都在城里。你是最近才回来吗?”
“回来一段时间了,住在河西。”男人笑了笑,把纸巾捏在手里,也没有捏成团。“太久没回来过了,河西现在还被叫做乡里吗?”
“哈哈哈,没有了。现在河西发展比河东好多了。”刘琳快要被眼前的男孩逗笑了。黄长岳有蒙古人的体型,朝鲜人的脸,皮肤看上去很白净。声音迟缓,像是酗酒导致脑损伤的病人才能发出的声音。可他的身体里像是装着一个小女孩。从小被教导喝汤不能发出声音,咳嗽打喷嚏得闭着嘴,用纸巾遮掩的小女孩。刘琳拉上旅行袋拉链。嘴角的笑意短暂地消失了,脑袋隐隐作痛。
太像了。
不管是声音,还是那张脸。
尽管自己只记得一副模糊的轮廓。
“姐?”刘琅站在车边,从塑料袋里拿出彩色塑料外壳的电风扇。“他是?”
“我是黄长岳。”
“哦,这是我妹妹,刘琅。我爸妈回去了,她还住在我家。”
“哦……”黄长岳微笑着拖长了声音。“早上好。”
刘琅急匆匆从脑袋里搜罗出笑容的碎片,组装出一副刚好够用的善意。“姐姐说要带我出来转转,她说要和朋友出来玩玩。”
“啊……”黄长岳点点头,脑袋上又渗出汗珠。“对,出来转一下。太久没回湖南,得让你姐姐做向导才行。”他咧嘴笑了一下,眼睛挤成一条长缝。“有两个向导就更好了。”
十五
刘琳在收银台边付了款,看了一眼餐桌。妹妹还在和黄长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的脸色有些差,他也害怕失去控制的感觉?刘琳脑中回荡带着些许恶意的笑声。没能抢在自己之前买单,对他来说可能是失败的吧。
“多吃点,我和她比较晚才吃早饭。”刘琳走回桌前。“刚好。”
黄长岳看着桌上空了的餐盘,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对刘琳表达谢意。
“刚好。”他说。“没浪费,对吧?”
“你是这段时间才回湖南的吗?我听叔叔说你回来差不多一个月了。”
“对,差不多。”黄长岳愣了一下,答道。“我回来处理一些事,主要是老家的事。我妈那边的房子,地啊之类的。”
“在城里吗?”
“宁乡。”黄长岳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回答道。“户口问题嘛,那些地……得和家里人分。反正是没我的份了。”
“现在乡里的地也没什么。我也很少回去了,从小到大几乎没回过老家。”刘琳说。她拨弄了一下饮料吸管。
“刘琅说她小时候经常回老家。”黄长岳弹出食指,弯曲的指头指向刘琅的餐盘。“你们老家是益阳的吗?我还没去过益阳。但是我那边的朋友挺多的。”
“对,桃江。离宁乡挺近的。”刘琳笑着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爷爷那辈就在长沙了。应该是建国之前。”
“啊……”黄长岳点点头。“上宁乡。桃江离下宁乡还是有点远的。”他喃喃道。
“我姐姐一直在城里,我小学还是在桃江读的。”刘琅补充道。“我记得小时候去过宁乡,好像是黄材挖到古墓的时候。”
“哦,黄材。那边挖到过一个方国遗址,之前我想给从那里找点关于人口迁徙的资料。可惜那边商业开发太多了,很多资料都已经被送到省博物馆了。”
“你对这方面感兴趣吗?”刘琳说。她撑着下巴,看向黄长岳。“我只知道有人口调查。古墓和人口迁徙……”她的声音渐渐衰弱下去,等待黄长岳接上。
“嗯,准确来说是历史地理。”黄长岳举起手,像是捏着一个文物,双手在眼前转圈。“从文化、骸骨骨相方面推测那些人的来源。现在听说可以用基因检测。不过我不是做历史地理,我和自然地理接触比较多。人文地理这方面我只是有些感兴趣。”他捏了捏鼻梁。“这些东西是个大工程,我是没机会参与的。”他说。
“要是再过几代,我们家的祖籍也得靠考古学家来推断吗?”刘琅含了一口吸管,开玩笑般问道。
“可能吧。”黄长岳耸耸肩。“如果你们家有族谱,以后的考古学家和统计局会非常感谢你们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如果他们想知道我妈那边的祖籍是啥,可能是找不到结果的。”
三人在餐厅坐了一会,等到餐厅里的人少了一半。
“我们出去转转吧。”刘琳说。“东西都拿好了吗?”她提醒道。
“都拿好了。”黄长岳站在座椅边,有些出神地看着椅子。“没啥东西。”他也替刘琳看了一眼座位,没有遗漏的东西。
“妹,我想起来了一件事。你去帮我把车还给爷老子。”出了门,刘琳把车钥匙拿给刘琅。面对刘琅困惑的表情,她只是拍了拍刘琅的肩膀,收敛笑意。“我的车在保养。我是借我爸的车出来的。”她对黄长岳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可能要麻烦你送一下了?”
“我送刘琅回去吗?”他愣了一下,弯曲的手指指向自己,回答道。
“哈哈哈,不是。”刘琳把刘琅推向一旁。“她去送车吧,刚好我爸有点事要找她。”
“哦。”黄长岳点点头,有些窘迫。“赶时间的话就这样吧。我车在那儿,同路过去。”
十六
“你坐副驾吧。”黄长岳替刘琳打开车门,把刘琅送走之后,他就阴沉着脸。疲倦,毫无血色。
刘琳低着头,小声道谢。她坐上副驾,看到刘琅还在街对面,在坏了的车边打电话。有些滑稽。她想。不管等一下会发生什么,至少那辆破车的水箱得刘琅去搞定了。
“上次坐车,是在后座?还是在后尾箱?”黄长岳上了车,系上安全带。他把手机丢到中控台下。“原来你叫刘琳啊……”
“这是巧合吗?”刘琳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拽下安全带。“上次是一周之前。你不会还想让我坐后尾箱吧?”
“不至于。”黄长岳等车体开始颤动,引擎运转。挂上档,驶出路口。“只要你别拿枪指着我。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对吧?”刘琳靠在车窗上,冷气还未冲淡车里的燥热。黄长岳把一盒纸巾放在扶手上,刘琳抽了几张。“那天上午,是你开车撞我的,对吧?”
“你的车我暂时赔不起。”黄长岳说。“医药费可以。”
“没事,我有保险”刘琳挥挥手。“轻微脑震荡,很快就好了。”
“没什么后遗症吧?”
“没有。”
“我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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