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一夜帕斯卡是在陆久的房间度过的。无论是在谁的房间过夜，同居生活对他们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但那一夜却又有所不同，他们是相拥而眠的。
因此陆久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加微妙了，甚至已经有点超越了相互慰藉的范畴——他们彼此之间的需求已经不仅是身体上的，也许还有了一丝内心上的依赖。
但陆久终究没有回吻帕斯卡，虽然他并不能确定亲吻的意义，但是他毕竟不是懵懂的少年了。他知道那种意义上的回应就意味着应允——对很多事情的应允，包括一些他能做到的、还有很多他做不到的。但帕斯卡并没有责怪他什么。
天刚刚微亮的时候，帕斯卡首先起床离去了。但她并没有趁着陆久熟睡的时候悄然离开，而是先做好了早餐，然后轻声唤醒了浅眠的陆久。
“我要去一趟北京，参加一个关于技术的会议。”帕斯卡说，“会议进程快的话可能明天上午就回来，慢的话明晚也该差不多了。实验的事情就交给你和77了。”
“知道了。”在洗手间里用冷水冲洗脑袋的陆久说道。
“自己收拾桌子哟。”
“啊。”
独自用餐后，陆久收拾了餐具，然后来到了实验室。NT77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陆久注意到NT77的脖子和手背上再次出现了伤痕——也许她被衣服覆盖的身体上还有更多伤痕，但陆久没有过问。他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就开始了实验。
这一天的实验是关于人形对外部环境的耐受程度的测试，他们激活了四个素体，分成两组置于高温和低温的环境中，观察她们的反应。
高温环境下的素体因为缺乏散热手段，仅凭自身代谢散热不足以抵抗炎热的环境，在四个小时后终于因为脱水而休克了。而低温环境里的素体则依靠相互依偎取暖，坚持了差不多七个小时才失去知觉。这一测试的结果都证明这些素体有着超越传统人形的身体素质，并且采取的自救措施也是符合预设程式的，极端环境并未对她们行为模式造成干扰。
实验结束后，陆久亲自将失去意识的素体搬进了培养槽，然后进行了处理。
“您今天的状态好了很多。”在离开实验室前，NT77对陆久说道。多亏了陆久的状态调整，这一天的实验提前完成了。
“昨天只是意外。”陆久说，“这种事对我来说……本来，也不算什么。”
“那样的话就好。明天见，陆司令。”NT77点了点头，将大褂脱下挂在衣帽间准备离开。陆久这才看到，她裸露出来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
“你的手臂，不要紧吗。”陆久脱口说道。
“呃，这个。”NT77慌忙用手掩盖住了身上的伤痕，“没事，回去处理一下就好。不用陆司令费心。”
“就在这里处理一下吧。”陆久说。他知道实验室的培养槽也有修复功能，而且技术上是最先进的，比那种民用小型设备要高效得多。
NT77楞了一下，能在这里处理当然更好，但她知道自己无权随意动用公司的实验设备。不过如果是陆久的命令的话，她就可以正当地使用了。
“……是。”NT77服从地说道，然后脱下衣服走向了一号培养槽。
陆久看着面前的人形工程师有条不紊地脱下外衣和内衣，心中不禁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看到NT77身上的伤痕几乎遍布全身。
NT77躺在培养槽里，然后戴上呼吸面具，朝着陆久比了一个ok的手势，陆久启动了机器的快速修复功能。微微有些粘稠的培养液快速地充盈着槽胆，将NT77浸泡了起来，她身上的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是速度愈合着。
陆久注视着培养槽里的NT77，不由得再次感到了熟悉的感觉，那些军区的受伤人形们也是这样进行修复的，只不过军用培养槽恐怕也没有这种实验室级的设备效率高罢了。陆久立即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从脑海里驱赶走了。
半小时后，NT77走出了培养槽，然后在新安装的干燥室里烘干了身体，来到了陆久面前。
“谢谢您的关照，陆司令。” NT77对着陆久微微鞠躬说道。
“快穿上衣服。”面对全身赤裸的NT77，陆久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抱歉。”NT77脸颊一红，快速地穿起了衣服。
“我先走了。”陆久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记得关灯。”
“是。”NT77在他背后说道。
“今天您的状态很好”，陆久边走边回味着NT77的话。
是啊，今天他的状态很好。在按下终止人形运作的按钮时，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波动。
不仅如此，看着那几个素体在模拟环境中，因为难以忍受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的时候，他也毫无感受。
不过如此吧，他漠然地心想。就像看着被注入毒素然后等待死亡的小白鼠一般，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不过如此。
对于这些只有一天生命的素体来说，就算是痛苦也是短暂的——相对那些要无数次目睹这种痛苦的人而言。
走出实验室，陆久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发现上边没有任何信息。
当然没有，唯一一个可能给他发信息的人，已经去北京开会去了。
啊，自己这是在期待什么呢，陆久有些烦躁地心想。难道已经开始依赖她了么。陆久把手机塞进兜里，朝着餐厅走去。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到用餐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这个时间来这里确实早了点。
“您好，陆司令。”看到陆久到来，SV98快速迎了上来，“今天下班真早啊。要吃点什么吗？”
“啊，不……”陆久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他根本不饿，只是没有地方可去才来这里的。
“怎么，还不饿？”SV98微微一笑，“陆司令不会是闲逛到了这的吧？嗯，很有可能。据我所知，陆司令还是第一次在除了午餐之外的时间到此呢。”
“啊，那到没错。”陆久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SV98说得没错，他之前从来没在餐厅吃过晚餐，每次都是和帕斯卡在外边吃的。
“没关系，就算不是用餐时间餐厅也是对外开放的，陆司令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给您倒杯水吧。”SV98笑着说道，陆久感谢地点了点头。
这个女孩很有朝气，总是笑盈盈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陆久看着SV98倒水的背影想到，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过那一丝微笑旋即就消失了，因为陆久又想起了实验室里的素体、想起了NT77身上的伤痕。
……只是预设好程式的工具罢了，陆久对自己说。素体、NT77、SV98，还有那些战术人形。都一样。
“陆司令……您，怎么了吗？”陆久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倒水回来的SV98，被脸色忽然暗淡下来的陆久吓了一跳。
“啊，没有。”陆久慌忙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没事的，没什么。”
“嗯。忽然看到您的脸色很难看，还以为是我……”SV98微微欠身说道。
“没有。只是今天的工作有点太多了而已。”
“还请陆司令多保重身体。”SV98礼貌地笑了笑。
“对了，SV98，我想问你个问题。不知道……”
“请问吧，我有时间。”SV98立即说道，看来陆久的对话模式她已经很熟悉了。
“咳。真是不好意思，总拿些无聊的事情麻烦你。”陆久清了清喉咙说，“今天我在实验室，看到NT77……我是说主工程师女士的身上，有些……人为的痕迹。你觉得会是……”
“您是说伤痕吗。”SV98轻声说道，“可能是她昨天晚上，遇到了性格不好的客人吧。”
“果然是这样吗。”陆久低声说道，“这么说，你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
“我……”SV98迟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脸上礼貌的微笑消失了。不过马上她的嘴角就再次翘了起来，“算是吧。不过很少。我遇到的多数都是些……都是些，普通的人。”
“……”
陆久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在NT77身上已经连续两天看到伤痕了，难道她服务的都是些“不普通”的人吗。那到底会是些什么人呢。
“SV98，请问，你下班后有约吗。”陆久忽然问道。
“啊，没有。请问陆司令……”
“那么，晚上能到我那里去一下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听到陆久突然地邀请，SV98有些惊慌地说着，“我下班会很晚，所以……”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晚上也不会很早休息的,我在30楼的30号房间。”
“是……好的。”
“那晚上见。”
说完，陆久起身走出了餐厅，只留下有些木然的SV98。
离开餐厅后，陆久独自来到了天台。他在天台上望着夕阳里的城市，一直到太阳落山、街道上的灯光全都亮了起来，才离开天台。
虽然毫无胃口，但陆久还是去街上的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他没有去餐厅，因为考虑到晚上和SV98的约会，他现在去餐厅可能会打扰她的工作。用餐之后，陆久回到了办公室。NT77不在办公室——这是当然，现在早已过了工作时间，她应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至于是什么事情，陆久尽量不去想。
也许是因为一天的工作让人身心疲倦，陆久靠在办公室的座椅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间已经是深夜。想起和SV98的约会，他急忙起身，快速走向了他的客房。但还没进屋，他就发现有个人站在门口。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上身是白色T恤衫，金色的头发在后脑勺上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辫，看起来身形十分窈窕。
陆久看了一阵才看出那是SV98，因为换下了平日穿着的服务员的制服和围裙，所以陆久一眼没能认出她来。
“啊，你来了。”陆久快步朝SV98走去，“抱歉，我回来晚了。久等了。”
“不……没有。”SV98有些惶恐地说着，“我也才下班不久，回去换了衣服就来了，没等多久。”
“那就好，请进吧。”陆久说着打开了房间的门，SV98跟着走了进去。
“请坐。”陆久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对SV98说道，“我的起居比较简单，没什么能招待的，只有水，不周之处还请多包涵。”
“呃，不必……” SV98站在原地没有动，显然是有些局促，“我才是。虽然……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都适应不了。还有……因为不知道陆司令喜欢什么样的装束，所以穿得比较随便，失礼之处还请陆司令包涵才是。”
“啊。”SV98的话让陆久有些不明所以，“没什么失礼的。装束什么的，无所谓吧。”
“也、也是，反正很快就要脱掉……” SV98紧张地说道，“那么，请问陆司令……是要去屋里吗？还是在这里……”
“……”
陆久没有说话，他大概明白SV98在指什么了。
——她以为自己被叫来，是为了所谓的“其他的服务”吗。
“不，我不是为那些事情请你来的。”陆久说道，“只是想和你聊聊，说些……无关工作的东西。没有其他的，真的。”
“是、是吗。那么……”
“还请坐下来说吧。”
“好。”
SV98小心地坐了下来，但是只坐在了沙发的边缘上。看得出她依然十分紧张，完全没有在餐厅那种自然而放松的感觉。
为了缓和气氛，陆久笑了笑。
“怎么了。白天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现在却好像很紧张？”
“因为白天的时候在餐厅，是在公共场合。但是现在，这个……”
原来是这样啊，陆久心想，是在这种私密的空间里让她感到紧张。看来她对这种别人的房间，有着一些不好的回忆。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说着陆久起身朝着门外走去，SV98赶紧跟了上来。
“……去哪？”
“楼顶。”
经过帕斯卡的房间的时候，陆久进去在冰箱里翻出了几罐冰镇啤酒、又拿了两罐冰咖啡，然后才走上了天台。
“喝啤酒吗？”坐在天台的边缘，陆久对着SV98问道。
“不……不喝。”
“那就喝咖啡吧。那个人屋里只有这些。”
“好，谢谢。不过刚才那个……” SV98吞吞吐吐地说着，“那是，帕斯卡女士的房间吧？”
“啊，是啊。”陆久拉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怎么了？”
“没什么。”
“那么，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谢谢。”SV98终于笑了笑，“感觉好多了。”
陆久点了点头。他也看到SV98脸上的神色自然多了，就像鱼回到了水里一样。
“其实……就如刚才说的，我请你来是想问些闲事，关于人形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个指挥官。之前我一直在北部战区的某个偏僻区域工作，接触的人形和人类都不多，手下的人形又都是见识少、想法简单的战术人形，所以我对人形的事情了解得也不多。来到16LAB后，我负责一个……技术改进项目，你也看到了，我和主工程师是同事。但是说实话吧，我们相处得并不顺利。”
“你们看起来很融洽啊。” SV98有些诧异地说道。
“那只是表面上。的确，我们在工作中配合得很好，但我总觉得主工程师似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总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当然，我和她并不熟悉，也不好开口询问，所以才想问问你。就像今天下午我说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伤痕……但我想这些事我就算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吧。”
陆久撒了个谎，关于NT77的事情，他其实了解得比多数人都要多。但是关于人形在这个城市里，或者说人类社会里的生存情况，他的确谈不上有多了解，这也是他希望能从SV98那里打探的事情。
“您是说，那些事情吗。” SV98有些迟疑地说着，“我不知道您是怎样看待人形的，但是那些大概是……一些人类的粗鲁的癖好，留下的痕迹吧。”
SV98说话的时候很小心，尽量避免着把人类描述为热衷于对人形造成伤害的动物。但陆久还是很明白地听清了SV98的意思。
“我记得下午的时候，你说你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
“嗯……是的。我想每个人形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只不过是主工程师女士最近遇到的较多吧。” SV98说着笑了笑，“啊，您不必在意我，陆司令。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形，下班又很晚，很少有人会对我感兴趣，所以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也要少得多。”
“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拒绝呢。虽然人形是为人类而服务的，但也仅限于合约中的工作范围吧。据我所知，即便是专门租赁人形的人形出租公司，在派遣人形的时候也不得违背人形的意愿去安排工作，更何况是这种……”
陆久说着停了下来，他在仔细挑选着词汇，“嗯……这种，不太容易接受的……”
“话虽如此，但人形也有人形的苦衷。” SV98凄然一笑，“合约中的工作薪酬含有一部分租赁公司的租赁费，剩余的部分往往只够制服人形的日常维护费用。到了规定的使用年限，人形就要报废，如果要延期则要支额外的风险保证金和管理养护费用。没有哪家公司或者雇主愿意为了一个型号老旧的人形支付这些费用，所以人形不得不自己劳动来筹措。但合约之外的劳动往往又是公司或者雇主不允许的，那么一个人形还能靠什么来挣取额外的收入呢，虽然‘不太容易接受’，但对于人形来说也不得不接受了吧。毕竟人形不是人类，没有社会保障和退休后的福利，一旦达到使用年限，面对的只有被销毁的命运。而且说到底，这具女性的躯体又能用来干什么呢，无非是做一些这种，嗯……”
SV98没有继续说下去，陆久也随之沉默了。被最大限度地榨取劳动力，虽然不公但却无力抵抗，这就是人形的命运。
多么讽刺啊，这和多年前一些人类的生存状态如出一辙。陆久也隐约记得以前的自己曾经和一些军官谈论过所谓“退役后”的生活，有很多军人在退役后选择了做雇佣军，因为他们在社会上没有存在的位置。就像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类一样，他们不得不为了财产而拼命劳动、一刻也不敢松懈，因为他们必须为自己年老之后的居住和医疗而积攒财富。
放眼如今的人类社会，由于人口的锐减，人均占有的资源大大提高，人们已经几乎不必再为退休后的生活发愁。多数国家都有着相应的福利保障，虽然不能让人奢侈地生活，但至少医食住行都有所保证。但这并不代表整个人类社会就没有了阴暗的一面。事实上，剥削和压榨依然存在，只不过这种命运落在了人类的造物——人形的身上。
这些人形虽然没有繁育的功能、也没有人类的基本权利，但是她们心中期望生命得以延续的愿望，和人类是一样的。
不过，自然没有人会为她们说话吧，陆久心想。如果她们只是被当做创造财富的工具的话。
汽车到了使用年限就会报废，喜欢汽车的车主可以缴纳环保费用来延长汽车的使用期限，但是没有人会同情因为年限到期而报废的汽车。人形也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吗。”陆久终于说道，“抱歉，我真的不了解这些。也许你不相信，其实……我不是个生长在这个时代的人，所以对你说的事情我是第一次知道。”
“您不必道歉。” SV98笑了笑说道，“虽然我不太明白您的话，但是我能看出来您和多数人都不同。您对人形非常友善，很少会有人这样——很少会有人把人形，当做人类一样对待。就像主工程师女士，虽然她是一位技术人形，但是在您到来之前，从来没有人会和她一起用餐。”
“……是吗。这么说，她也是为了你说的那些才那么……努力工作的吗。”
“我想不是。” SV98轻轻摇了摇头，“她应该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才如此努力的吧。”
“此话怎讲？”
“您大概也知道吧。主工程师女士，是一个来自另外一个公司的人形……一个在全球都没有合法商标的公司。我们这些人形都有自己的编号备案，客观上是属于某个人或者组织的财产，虽然受到一些管理条例的制约，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法律法规的保护。但主工程师女士不同，她是一个……非法的人形。就算她被伤害或者毁坏，也不会有法律保护她，所以对于人类的任何要求她都只能无条件接受。可以说，她在社会中的地位，甚至不如我们这些民用人形。如果她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那么她的结局大概会非常悲惨，而16LAB是唯一能给她提供一点点庇护的地方。”
所以，她的地位才会如此低下，陆久心想。他终于明白了NT77为何会如此谦卑，因为一旦离开16LAB，她就像生活在猛兽出没的荒野之中。不用说是陆久，任何人类都可能会给她带来威胁，而无人会保证她的安全。
陆久忽然想起了帕斯卡的话，“她只不过是我们手下的一条狗，而且是无主的野狗”。他本以为这话有些冷酷无情，但现在想来，这种评价一点都不足为过。
陆久在心里冷笑着，这就是投敌者的下场吗。虽然她正在全心全意地效忠，但她依然不会得到任何地位，甚至不如同为人形的SV98。
“我明白了。”陆久说道，“我一开始还希望能够更深地了解一下自己的同事呢，不过看来没有什么必要。也许我只要好好利用她就行了。”
“……不。”SV98小声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您能照顾一下主工程师女士，她实在是太可怜了。也许……您是唯一能够并愿意保护她的人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陆久若有所思地说着，“也许吧，你说得也对。身为我的同僚，如果她整满身伤痕的，我也难免跟着脸上无光。我会在职权许可的范围内对她多加关照的。”
“我替主工程师女士感谢您。” SV98站起身对着陆久微微鞠了一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也愿意为您效劳。如果您不嫌弃我下班晚的话……”
“那就不必了。”陆久连忙摆手说道，“你能陪我闲聊这么多，我已经很感谢了。”
“您真是个好人。” SV98笑了起来，“说到闲聊，我也有件……闲事，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没什么该不该的，有什么事情直接问就好了。”
“您刚才，是从帕斯卡女士的房间里拿的饮料吧。”SV98迟疑地说着，“虽然之前也听见一些工作人员在议论，但我一直都不信。不过今天看来，您真的是在和帕斯卡女士……交往吧？”
“啊？”听到这个问题，陆久愣住了“所谓‘交往’指的是……”
“您知道的。”SV98红着脸小声说，“人类之间的，恋情之类的……”
“……你想得有点太多了。”
虽然陆久否认了SV98的猜测，但他知道否认也是没用的。他和帕斯卡之间的事情，显然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关注。
如果他对别人解释说他和帕斯卡没有关系，恐怕别人不会相信，因为帕斯卡开车出去、陆久开车回来已经有很多次了。而且他手里还拿着帕斯卡房间的钥匙。但如果说陆久和帕斯卡有着很深的关系，则也不尽然，因为毕竟他们互相早有耳闻，但实际上才相识不过一周。
共同度过一些寂寞的时光、靠借用对方的身体来满足生理上的需求，如果可能的话，顺便提供一点心理上的抚慰——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全部吧。而支撑这一切终究还是他们的工作本身，如果没有了在16LAB所谋的差使，他们大概会立即分道扬镳、然后很快就忘记对方。
陆久猜想，这大概是人口快速流动的城市里，特有的人际关系。
回到客房的时候夜色已深，但陆久依然睡不着。他在床上翻了几十次身之后，起身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他感觉自己的手很难受，有点酸胀、关节缝里还有些发痒的感觉。他不断活动着自己的双手，但那种不适感依然没有得到缓解，一直到他找到一个空调的遥控器握在手里，才感觉好了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陆久感到很纳闷。自己的手没有受过重到留下后遗症的伤的经历，为何这双手此时会如此地让人感到……不安分？
陆久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他的手开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遥控器越握越紧、并且食指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遥控器的边缘的时候，陆久才恍然大悟：他的手正在召唤它们曾经熟悉的伙伴——那种冰冷坚硬的、形状完全贴合手型的、按下按钮就会发射出灼热而致命的金属片的设备……这双手臂上的肌肉，正在呼唤着它们为之存在的东西——武器。
陆久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握过枪了。他最后一次持枪是在北镇，从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他原本在整理自己个人物品的时候，在行李包里塞进了自己的手枪和战术匕首，但显然这些东西没有通过公司的检查。他已经不是作为战斗人员出场，因此他的武器也被收回了。
想到这里，陆久更感到手痒难耐。但他也知道这种大城市里的治安相当良好，想要搞一把致命的武器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不过，也许这里会有靶场？如果城市里有爱好射击运动的人群，那么说不定就会有靶场。虽然小口径的运动步枪无法和突击步枪相比，但是能够感受一下持枪的感觉的话，多少会让人感觉好一点。不过，到底哪里才有靶场呢？
陆久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但之后又开始犹豫了。这种事如果询问帕斯卡的话，她应该会知道吧，但是陆久觉得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帕斯卡现在正在出差，不在本地。而且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正在琢磨“哪里有枪可打”这种明显异于常人的想法的话，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不，陆久心想，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让她知道。既然帕斯卡已经外出了，那么射击的事情他独自去体验一下就好。
一边这样想着，陆久翻开了通讯录。一如既往，里边的联系人只有两个。
……看来只有问她了，看着手机上名为“NT-77”的联系人，陆久想道。虽然只是同僚，但是偶尔问些无关工作的东西大概也不算犯规。而且陆久觉得关于业余生活这样的事情，NT77应该不会给他打小报告。
一边想着，陆久一边按下了通话键，完全忘记了此刻已经是深夜的事情。一阵拨号音之后，电话接通了。
“您……您好……”电话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请问……陆司令……”
陆久没有说话。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让他愣住了——NT77的声音似乎在急促地喘息，而且好像在……抽泣。
陆久的思绪立即回到了现实。
“你怎么了。”陆久说道。
“我……没什么……”那个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着，“陆司令……有什么，需要我……”
“你在哪？”
“我没事。我就在自己的……”
陆久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上边明确地显示着NT77的位置：上海，明珠大道2307号A座，2916号房间。
明珠大道2307号A座是16LAB这座大楼的地址，而2916应该指的是29层16号房。陆久意识到NT77的手机上有定位显示，显然是为了方便对她进行“监督”。
“在原地等我。”陆久说完这句话挂断了电话，穿起衣服朝着门外走去。
因为距离很近，陆久没用几分钟就来到了NT77所在的房间门前。在进门之前，他查看了一下房门，发现门前滴落着点点血迹。
这个发现让陆久心中一凛，他拿出帕斯卡的门禁卡，敲也没敲就直接打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里的景象让陆久颇感震惊。
虽然他没有进过NT77的房间，但是根据她的日常表现来看，陆久总觉得她的房间应该和自己的差不多，应该是简单而整洁的。但事实上远非如此。
这间房间的确十分简单，但是整洁就谈不上了。一进屋，陆久就问道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看到房间的地面上到处扔着新的和旧的绷带，有些甚至还沾着褐色的血迹。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各种用途不明的药物、沙发上胡乱扔着很多件同样的衣服，有外衣也有内衣。
卧室的门敞开着，床上似乎有人，陆久毫不怀疑那个人就是NT77。
“NT77？”陆久朝着卧室唤了一声。
“是，陆司令……”里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回应，然后是扑通一声。听起来像是是什么人跌倒了。
陆久快步走进了房间的卧室，看到赤裸身体的NT77正倒在床边。她努力想要站起来但却做不到，因为她的全身都有很严重的伤痕，而且一条腿的膝盖扭向了一个不正常的方向——那条腿的关节似乎也错位了。
陆久看到NT77的床单上沾着很多血迹，殷红的血液正从她双腿之间的缝隙里淌下来。
“你这是……”陆久惊异地说道，但NT77却没有回答他。
“对不起，”她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陆司令来访，不能远迎，还请……”
没等NT77说完，陆久就抄起床上的床单将地上的NT77裹起来，然后抱着她快步朝着实验室走去。
来到实验室，陆久首先将NT77错位的关节扭回了原位。彻骨的剧痛让NT77紧紧皱起了眉头，她小声呜咽着，但并没有哭出来。陆久把她放进了培养槽，为她罩上了面罩，然后启动了培养槽的复愈功能。
浸泡在培养液里的NT77表情放松了下来，看得出来她的感觉好了一些。虽然不能说话，但她还是微微睁开眼睛，对陆久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吧，陆久心想。当然那是对NT77来说。
不过，这次看来比以往都要严重。
陆久忽然想起NT77门前滴落的血迹。如果问NT77是谁伤害了她，她大概依然不会透露，不过这次不必去问她，陆久也能找到答案——只要追踪那些血迹就是了。
一边这样想着，陆久一边朝着实验室的门外走去。他想起了SV98的话，他已经答应SV98要稍稍照顾NT77了……虽然NT77只是件毫无地位可言的工具，但就算是为了保护公司财产，他也该做点什么。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必须要给做出这种恶劣行为的人一点警告。
但在走出实验室门口的瞬间，陆久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培养槽里的NT77，他发现NT77正看着自己。似乎意识到了陆久想要离开，她正把完好的右手按在培养槽的玻璃罩上，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似乎不希望陆久离去。
陆久一时间有些犹豫。如果等到NT77完全恢复，那些血迹也许就会被负责保洁的人形清理掉。但是现在的NT77受伤严重，也许也需要自己的看护……该怎么做才好呢。
陆久自嘲地笑了笑。NT77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自己为何要考虑她的想法呢。去给那些伤害她的人一点警示，这样才能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安全一些，不至于总是像现在这样遍体鳞伤——这才是他该做的事情。至于NT77怎么想，他才不在乎。
但陆久不知道自己为何却挪不开脚步。
是因为NT77那满是伤口的躯体、还是因为她恳求的眼神？总之，陆久最后还是抬手关上了实验室的门。他关掉了实验室里的主灯光只留辅助照明，然后搬起一把椅子，放在NT77的培养槽旁边坐了下来。
“不早了，你也休息一下吧。”陆久对着培养槽里的NT77说道，“我就呆在这里。有什么情况就给我个信号。”
他不确定NT77是否能够听到他的话，但是他不会离开的决定一定传达给了NT77，因为陆久看到泡在培养槽里的人造少女的脸平静了许多。
陆久坐在椅子里，将白大褂盖在了自己身上。在实验室昏暗的辅助照明下，他渐渐陷入了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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