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愈发的深了,大清早上,日头就被田埂上的白霜拉成了一道冰冷的影子。老李抹了把脸,扛着锄头,向着自家藏在后山坳里的一亩三分地走去。小叫花子一反往常的啪嗒啪嗒光着脚在街上跑,往常的这个点,村子里的大伙总能在桥洞一类的地方找到他盖着稻草四仰八叉的睡姿,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李不关心这些,即使小叫花子嘴里嚷嚷着的什么“山城”什么“战争”,在老李耳朵里都是滑溜溜的,常言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了他这里,大部分的话语连左耳朵都进不去了。

山城,什么山城,从小到大,面前的座座高山又过变化吗?就是拿着种不出庄稼的石头山去垒成了一座城,又与一座荒山有什么区别呢。兵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南京人来过,日本人来过,还有那个叫不出名字的灰不拉几的军队也来过,前面两个还好,抢了些壮丁钱财就走了,最后一个可不得了,明明已经把被抢走的壮丁接了回来,被接回来的那些人却要跟着他们一起走,甚至村子里几个在他们那里认了字的寡妇也跟着一起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老李胡思乱想着,也许自己该去找找村里的老人家,让他们给小叫花子谋个活干,哪怕是栓根绳儿去拉磨坊,也比大清早上在这嚷嚷,扰了清净的好。随着锄头的落下,一切的念头都被从脑海里刨了开,混合着汗水落进土地里。

晌午了,望着被翻弄过的土地,老李有些出神,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今天早上似乎有些太安静了,自从小叫花子嚷嚷完之后,好像少了些什么声音,老李没工夫琢磨这个,城郊的工厂不久前就建好了,前两天把村里最有文化的大学生招去做了翻译,今天下午就要开始招工了,每个月据说有四元的工钱,这可比种地好多了。老李满心盘算着自己要是能被招去做工,再种多久的地,才能去隔壁村子买个媳妇回来。

但变故突然发生了,老李还没走到村口,远远就已经望见了黑压压的人群,乌喳喳的吵得他心烦,待到他挤进前排,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五具尸体整齐的排成了一排,鲜血从脑后的弹孔里涌出,与脑浆一同流淌在地面上,与泥土混成了黑乎乎的模样。其中当头的一个,便是那从大城市逃回来,要去工厂做翻译的大学生,边上几具,看年龄和性别,老李估计是他的家人。

台上的军人叽里咕噜的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村民们却又碍于边上明晃晃的军刀,不敢回各自的家里,费劲听了半天,老李才明白了过来,原来是今天早上那大学生不知道发什么疯,抢了警卫的枪就杀了好几个日本人,这下好了,穷乡僻壤的,唯一的一个翻译没了,天知道这工厂啥时候才能招工运作起来。刚刚还在幻想温柔乡的老李只觉得焦躁,不认识字的他又说不出什么埋怨的话,憋了半天,往地上啐了口痰,跺了跺脚,就当过去了。

就这样,吃完了午饭,老李便只能无所事事的在院子里呆了一下午,年景愈发的差了,往年插根草都能活的土地,今年连苞谷都养不起来。没人开垦的荒地里又十有八九埋着各式各样的地雷,隔壁王大婶家的儿子就被不知道谁的地雷炸断了下半身,肠子都往外流,一直在村口嚎到了下半夜才断气,那王大婶也就此疯了,天天倚着门框望着来往的路人痴笑。

下午的太阳已经远不如早上那般寒气逼人,老李也乐得躺在椅子上缓缓晒着,天色晚了,老李才被地里扑上来的寒气惊醒。

暮色四合,夕阳颤抖着在山边跳动,老李忽然反应过来今天少了什么声音了,那是飞机机在自己头顶掠过的尖啸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再响起过,之前的几年都还好,直到几个月之前,日本人的飞机如同飞蝗一般铺满了天空,在一周之前到达了最高,那宽大的铁翼几乎擦着不远处的山头飞过,直到今天早上,一切的噪音都停下了。

这会不会是个好兆头呢?老李心想,也许明天日本人的工厂就可以开工了,也许新的翻译已经来了,也许自己讨个老婆的想法还没有那么轻易的泡汤。

日头在山顶艰难的跳动了几下,最后还是隐没了它的光辉,老李拉上了院里的大门,他已经预感到了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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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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